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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文学批评之困难

2013-04-01 15:50:18来源:诗生活    作者:

   

   很高兴能够到这儿来和大家交流。在这样的场合,也就十七八个人,有的还是熟人,这不算什么讲课。有这样一个让弱势群体坐在主席台上,向强势群体说说话的机会,我很乐意借此发表我的一些看法。我不用担心你们媒体给我发表出去,我是很安全的,不像平时说话都得字斟句酌,要琢磨着把话说得圆,没有破绽,滴水不漏,就担心的万一说了几句不靠谱的话给登出去,以免惹来麻烦。其实人说话不靠谱,是很正常的,滴水不漏才是很不正常的。
  今天要谈的话题是《文学批评之困难与偏见》。当时被逼着出题,我马上就出了这个题目,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关于文学批评和评论的漫谈。首先我想谈的是,当我们谈到文学批评的时候,它指的是什么?通常,我想,无论是你们,还是领导部门,或是一般的公众。在他们的理解里,文学批评其实指的就两件事,第一,坐在这儿的这个人,比如我,他是一个文学评论家。这个人呢,在报纸或其他媒介上发表了一些评论文章。文学批评就是这样一个由人和文组成的关于文学的批评活动。这个观点看起来很对,但我觉得,这样的理解是不全面的。文学批评从广义上说,是范围广泛的一个文化活动。它不仅仅涉及到批评家,也不仅仅指的批评家通过发表文章,表达自己对一部作品或某个文化现象的见解。
  更宽泛地看,批评活动实际上涉及到一种文化、文明或一个民族,对于文学以及与文学相关的事物的一整套看法的形成过程。什么是文学传统?什么样的文学是好的?哪些是伟大作家?好的东西应该是什么样的,而不应该是什么样的?等等。所有此类问题,都是与文学批评有关的问题。简单地说,广泛的公众的阅读活动,比如,一本书一下子就卖一百万册,或者一本书只印了两千册也卖不出去,这也是一种批评。比如,社科院有文学所,各大学有中文系。在这些学术机构里,都有教授们在进行批评活动,这更是一种批评。从这个意义上讲,当我们说我们的批评出了问题,我们的批评面临困境,或者说我们的批评有众多不尽人意之处,这并不单单指的评论家出了问题。真正要害其实在于,围绕文学的整个相关的文化生态出了问题。所以,我今天谈文学批评,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它涉及很多复杂的关系。
  首先是文学批评与学院体制、学术研究的关系。我总感觉,媒体在这方面的认识有很大的误区。一说到文学批评家,就很容易理解为专门干文学批评这行当的人。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专职从事文学批评的人真是不多。就像我,长期以来一直做的是文学编辑的工作,我吃的是编辑这碗饭,文学批评是我下班后用业余时间干的事。那种整天注视着当代文学并及时作出回应的人,基本没有或者很少。那么,我们问文学批评家都在哪儿?我们马上就会想到各种各样的研究机构。比如,大学里的中文系,社科院的文学所,这里面有一些批评家,就像你们上海的张新颖、郜元宝、杨扬,我们以为他们是专门干这个的。实际上,他们在学院体制里同样有别的任务。因为,他们要就在你们媒体上发发文章,那是不算学术成果的。而且在高校里,一般研究古代的瞧不起研究现代的,研究现代的瞧不起研究当代的。在当代里面,研究十七年文学的瞧不起研究新时期的,研究新时期的又瞧不起研究新世纪的,反正是越往当下越不是学问。这样一来,研究当下的文学,就更加只能是业余做的事了。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学院体制关于文学的一般研究,就和文学批评没有关系,或者说这样的研究就没意义了呢?实际上,这样的研究对文学批评自身的建设,对于古典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的研究,也构成了我所说的广义的关系到整个文化的批评活动。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即使你是在研究古代文学,在研究过程中,你总是要表达什么东西是好的,什么东西是不好的。某种程度讲,这就构成了文学批评的基础。我说的这个基础,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它提供了构成我们文学传统的标准和趣味,它还提供至关重要的新的文学成果。另外,我们不要忘记文学的经典化,很大程度上是依靠学院体制来完成的。明白了这一层意思,你就知道为何作家要和大学打得火热,为何他们特别愿意和大学建立密切关系。因为,是不是把你往文学史里写,这很重要。你可以是个大作家,一部两部文学史不提你,你可以不介意。如果几部文学史都不提你,都基本没你什么事。或者,文学史整天都提你,用一章的篇幅来替你,这一部提你,下一部还提你。这提与不提之间,区别可大了。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我们很多人都是在中文系接受文学教育。你老师所认为的经典,会潜移默化传达给你,然后经过一代代人的培养、训导和塑造,文学的秩序就这样形成了。这在某种意义上就形成了批评的标准。
  说实在,我和媒体打交道的时间很长。我就发现,一代记者就有一代记者的趣味。比如,七零后的一拨,会认为韩东、朱文好,衡量这个好,主要就是他在上大学期间他所接受的经典标准。到了八零后、九零后,很可能会无比坚定地认为韩寒好,或其他什么什么好。这看起来很正常,但也可以说很不正常。因为我们,包括我们的硕士、博士,都可能对经典的标准,没有什么完备的正常的认识和判断。在这一方面,我这里举一个给我印象特别深的例子。在一次聚会上,那是放暑假的时候,有一个法国出版商带来了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正在上高中,相当于中国的高中。我就开玩笑问她,这个学期讲了什么课?她回答说,上的法国文学课。我又问都学了些什么了?她回答说,学的《巴黎圣母院》。我问她是怎么学的?她说,一要看书,看了书以后,老师会带他们去参观巴黎圣母院,然后就是讨论,在讨论中老师会提问题。我就问她,老师提的什么问题呢?她说,老师问《巴黎圣母院》的主角是谁。我问她,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是艾斯米拉达,还是?她回答说,《巴黎圣母院》的主角就是巴黎圣母院。我一下子就给惊住了,我说这个小女孩的水平都赶得上王安忆了。王安忆在她讲述雨果的一篇文章里,就谈到《巴黎圣母院》的主角就是巴黎圣母院。你想想,一个法国的高中生,对文学经典已有了如此系统和精湛的理解。我们可以想到,他们关于文学经典的教育,从小学到高中就已经很完备了。那么,反过来看看我们的文学教育。我现在到大学里去,有时也去母校北大,我经常是觉得没法说。我碰到一些本科生、研究生,他们问的问题经常是,你对于韩寒怎么看,你最近有没有看《后宫·甄嬛传》?我并不觉得这些就不该看,这些就不值得谈。但四年大学下来,要满脑子装的就是这个,对于基本的文学经典、文学传统,没有深入系统的掌握,甚至没什么兴趣,这就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当然,出现这种问题的首要原因之一,就在人文教育上。记者每次采访我,我事先就很清楚,他们会问什么问题。他们最喜欢问的问题是,李老师,你的标准是什么?对于文学,当然不可能有食品监督员对于食品那样的标准。其实,他这样问我的话,他自己心里也没标准。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我们社会出现了标准饥渴症。因为有了这个标准,才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但这个标准不是法律,也不是条文,它主要指的一种感觉,一种判断能力。这就需要我们对传统,对人类过去创造出来的好东西,有一个基本的认识。有了这个认识,我们就不会认为这个也是伟大作品,那个也是伟大作家,遇上谁都觉得天要塌了一样的重大。实际上,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就在于我们对很多东西缺乏基本的掌握。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批评与学术体制之间,到底该建立怎样一个关系,特别值得我们深思,因为这关系到整个文学批评的处境。
   第二个要考虑的问题是,文学批评与作家之间的关系。经常听到一句话,说是文学批评应该引导创作。这句话说得对不对?可以说非常对,绝对对,但需要我们进行深入的辨析。也就是说,我们要弄清楚文学批评究竟怎样引导创作?就像我前面说的,从广义上看,当前的整个文化生态,就足以引导塑造创作,决定哪些东西能出来,哪些东西出不来。所以说,文学批评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作家也并不是嗷嗷待哺等待批评家去引导。我曾经和很多作家开玩笑说,他们的大问题是太怕批评家。面对作家,批评家的确常常做出不屑的样子。很多时候那是他们表现给作家们看的,因为这涉及到他们的职业自尊。作家们未必不明白这么一回事,但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中很少有不怕批评家的。这怕是哪来的呢?说到底是因为批评家掌握了一定的话语权。我刚才讲,整个社会都在进行广泛的批评活动,这很大部分是由无名的人们进行的。买了一本书,翻两、三页就丢到角落里,这也是批评。但天下没人知道这事,因为他们没有话语权,也未必有表达的能力或是欲望。但有些人是有名的,他不能把书丢掉了事,还得说说怎么不好。他吃了吐,吐了还要说出理由,这种人我们就管他叫批评家。他们有一定的话语权力,就会给作家造成一定的压力。这是一种社会化的话语权力,这些人参与评奖,参与作品经典化的过程,他们在权威媒体发表言论,这些都对作家们构成了很大的压力。不过,批评家们总感觉自己很委屈,他们想,自己说话谁会听啊?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但把自己想得那么弱,就没那么对了。以我的了解,作家们对批评真正不在意的其实很少见。某种程度上看,作家往往是太在意了。所以,他们要努力搞好和批评家之间的关系。所以,我们看到到处是一派和谐的景象。其实,这就是问题所在。以我看,要说中国文学有问题的话,很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作家与批评家之间缺少一种紧张关系,一种有真正创造力的紧张关系,一种很紧绷的东西。当然,看到作家和批评家勾肩搭背的,也未尝不可。我们毕竟生活在人情社会里,再说,批评家又不是法官,也不是非得做出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才好。但这对真正的文化创造未必是好事。所以,我们有必要弄明白,作家和批评家在文化创造中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我是从来坚持作家的主导地位的。有一句话不说么,理论是灰色的,生活之树常青。在文化创造上,作家们才拥有最大的权力,他们背靠生活之书进行创造。相比之下,批评家在生活面前显得苍白,所以,评论家并没有掌握什么创作的秘密,可以对作家颐指气使。他们那些批评的经验,全是从以前作家的创造中总结出来的。对他们这一套,你完全可以不买账,你完全可以挑战过去的那一套,创造出以前根本没有过的东西来,看你批评家拿你怎么办?这方面,西方很有意思。比如海明威和诺曼·梅勒。他们看到痛批过自己的批评家,就很生气,脾气火爆到能在饭桌上打人。当然,打人肯定不好,但凭什么作家总要在评论家面前忍气吞声?这方面,我们的媒体、我们的批评文化很有问题。他们看到作家们回应,哪怕是回应有一点点激动,他们就写文章教育作家们要正确对待批评,不要一听到批评就跳。你想想,一个普通人听到很不好的消息,也会心里窝火,也会跳将起来,就是领导批评你,你嘴上应和着,心里还在骂呢。作家也是普通人,他凭什么就不能跳将起来?他当然有权利把批评顶回去,将他的道理摊开来说,而不是一味被动地等着批评。然而我们的作家,看到批评文章尽管私底下很不高兴,通常是不会反驳的。谁高兴一反驳就被说成没有胸怀呢,谁高兴一反驳就被人议论“说你几句,就急成这样”呢?所以,我们的作家在公开场合,很多时候都一副闻过则喜的样子。能闻过则喜当然很好,但这样下去,被批评后作家们能真正有所得吗?文学创作会越来越发展吗?我们的整个文化生态会变得更具创造力吗?我想是不会的。所以,怎样建设一个正常的和健康的批评文化生态,是需要我们深思的。
  还有一个就是,文学批评和读者的关系。过去读者都是无名的,他们不发出声音。现在由于有了网络、新媒体,他们都开始发声了。这些声音看似非常渺小,但能集腋成裘,积少成多,波涛汹涌,蔚为壮观。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种巨大的力量。但未必看到其中潜伏的危险。就是说相比过去,这巨大的力量,是一件极大的好事,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天然赋有市场的合法性,也不代表文化创造的环境会因此变得更为健全。读者的这种力量,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本书卖到二千册,你还敢于批评。要卖到二百万册,你就不敢轻易批评,因为你一批评就会有二百万人跟你急。我们不要忘记,有的时候,文化创造真的不是以人多势众来定成败。实际上,任何真正的文化创造永远是个人创造。所以,这种民粹主义有他的危险性,会有把创作和阅读的平均水平不断拉低的风险。我这么说,当然没有藐视、反对公众参与的意思,恰恰相反,他们的热心参与会对文化注入很大的活力。我自己有事没事会去豆瓣的小组上看看,这不转不知道,一转才感到自己很可能是伪专家。网上研究余华,热爱余华的朋友,能细到把他的头发丝,脚趾头都给你一一道来。他们对作家投入之热情,对作家的理解之丰富,之复杂,之新颖,常常让我们所谓的专业评论家都为之汗颜。这样我们就明白了,读者主动的,积极的,有声的参与,使得整个社会的评论过程变得复杂,这里面潜藏着迷信和崇拜,也潜藏着一些和规律不相符的东西,同样蕴藏着巨大的潜力。这些需要我们媒体、评论家做出清晰的分辨。媒体的一种批评观,我是反对的。他们采访我,经常会问这样的问题,某本书、某个作家,网上有那么多人喜欢,你怎么看?你为什么批评?我就回答说,你别拿那么多人喜欢来说事。那么多是多少?就算是有一百万人喜欢,那在我们十三亿中还只是一小撮。所以,不要轻易以公众名义来抑制个人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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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一个,就是相关的文学批评与媒体的关系。前不久,我们作协开了一个文艺评论工作会。我在会议上发言时说,你们别老盯着批评家,其实这一帮搞批评的在媒体面前很弱势。现在最厉害的其实是媒体批评。我说的是事情,并不是有意抬举媒体,你们媒体的这个力量的确很大,你们的判断,你们的行动都时时影响着我们整个批评生态。因为这样,我就特别想提醒大家一点,就是说,我们的媒体在进行批评活动判断的时候,不要忘记自己作为媒体的属性。我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媒体要慎用手中的权力。因为这是一个公共文化平台,不能由着自己一己的趣味。我喜欢哪个作家,我就片面保护。我不喜欢哪个作家,就痛加批评。现在我经常发现,我们的报纸刊登一篇骂人的文章。骂了就骂了,这事就算完了。我想报纸也有义务提供版面,让持不同意见的人,让被批评的对象说说话吧。法院还可以上诉呢,报纸当然也得允许争鸣,也得发表各种不同意见,让公众看到方方面面。当然,这事也不能全赖媒体,因为现在整个社会兴奋点转换太快,人们很难持续关注一件事,但我们的媒体还是要维持一个起码的公正。就像你当裁判,两个人打拳击,不是一方打了另一方一拳就算结束,你要让人还一拳,这不是为了出气,而是为了让另一方讲道理。总体来看,我们在这方面的意识很弱,你被批评基本上就算你倒霉,一颗炸弹扔下来,活该你满目疮痍,没有辩解的余地。所以,在这方面,我想对媒体弱弱地提个醒。我想我们批评人,不是为了批评而批评。我们需要在一些公共话题上辩论和讨论。
  说完这些关系,我们再回到基本问题上来。那就是,批评到底是干什么的?批评何为?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要知道,过去管这一行不叫批评,它叫评论,现在正式的说法,其实还是评论。去年中国作家协会修改章程的时候,我们提到了这个问题,我就提出来说,所谓文学批评,法定的正式的叫法,是文学评论。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无论是官方,还是媒体,谈这个事的时候,都说它是文学批评。是不是因为这两个字很刺激?“批评”这个词,在现代汉语中本身包含着戏剧性和刺激性。我批评你和我评论你,一字之差,你细一琢磨还真不一样。不过我想,批评的根本恐怕真不是天天批评别人这不好,那也不好。从根本上说,这个世界之所以需要文学批评,是需要以此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靠谱的?几千年的文明给我们留下了复杂的、巨大的、良莠不齐的作品,我们就是要寻找并确认那些好的,认为应该给更多人看的,值得留下来的。一部根本不值得看,不值得推荐的书,我还整天批评它,那我不是有病吗?我们不理它,把它遗忘了不就行了吗?
    前两天,有主流大媒体来问我,现在每年出版长篇小说三千多部,为何伟大作品却越来越少?我就说反过来问,如果一年出版的三千部作品里,有三百部是伟大作品,你觉得正常吗?要是你觉得三千部太多,那出三百部,三十部,是不是说伟大作品就更容易出现呢?真正的艺术创造就如同大自然,要不许长草,也不许长小树,那可能连大树也生长不了。大自然要的就是杂草丛生、万木葱茏的气象。再比如,是不是你成不了朗朗,就不该让你弹琴?其实,如果没有两千个未必成得了朗朗的人在弹琴,那恐怕连一个朗朗也出不了。所以,就文学来讲,一定的量是需要的,尽管这里面一定有大部分是垃圾。但一个不允许出垃圾的文化,你指望它能出大作品吗?实际上,任何一个文化生态里,永远是好的、弱的、差的占多数。所以说,一年出多少作品,真不是需要我们操心的事,一年是出这么多小说了,这当中绝大多数大概都出不了家门。还有很多作品,是人家自己掏钱出的,他出书给自己留个纪念,那也是他自己的自由。这样,你还会认为我们只需要伟大的、好的吗?精华永远是少数、少量,是随机选择选出来的。所以,伟大的批评,对文明至关重要的批评,就是要有利地告诉大家,这三千部里,哪些你根本就不要看了?当然,你要能说服人,这毕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可能有七个人、八个人甚至更多的人,参与批评过程,都认为哪些是不要看的,哪些是需要看的,你就能明白我们文学里真正好的创造是什么了。你就能对整体的文学有一个相对清晰的了解和掌握。所以,批评真正应该做的事情,不是谁出名了,你就得批评他。当然,我们不是说,大作家、好作家就不可批评。但你得明白批评的根本目的从来就该是建设性、创造性的。我们的首要任务就在于通过交锋、对话、争鸣、讨论,不断确认我们的文学和文化中珍贵的东西。
  所以,我想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当批评取代评论的时候,我们更需要沉着地思考批评应该干什么,批评在文化创造中有何作用?很显然,批评不意味着你就掌握了真理,批评也绝不是说,让你简单的去指导创作。我们知道批评在汉语里,隐含着权力,同时也隐含着暴力,暴力未尝不可,我们并不要求批评都要戴上天鹅绒的手套,但批评决不应该成为一种权力。因为真理说到底是在大家手里,就文学的发展而言,首先是在作家那里。有时候我想,我们的电影为什么搞不好,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我们的大导演们太爱听批评了。张艺谋、陈凯歌他们的一些会我也参加过,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他们写一个电影剧本要写三年,找一百多人提意见,就四万字的剧本,整出几百万字。这么庞大的团队搞出来的东西,你说能好吗?让所有人满意,就是大家都不满意。我相信,这样群策群力搞出来的东西,一定不靠谱,还比不上伊朗导演的小制作,他们拍电影,一定是对这个世界独有发现,感觉有东西要表达,然后就干起来。干的结果很可能十之八九都失败,但真正的好东西也就这样出来了。所以,批评到底起什么作用?这真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复杂的问题。
  然后,我们再来谈谈批评自身的伦理建设和能力建设的问题。现在公众、媒体、社会,对文艺批评有诸多不满。文艺批评某种程度上成了艺术发展的不尽如人意的罪魁祸首。这么说,有相当的道理,也不是全都在理。实际上,现在各行各业都有问题,每一个行业,都觉得自己有问题。就在这两三年里,文学批评界,对文学批评自身的问题,其实也做了非常痛切的反思。我们看到很多的理论刊物上,都开辟了关于批评伦理建设的讨论。简单地说,批评伦理就指的什么该做,什么是不该做的?在我们这个时代各行各业操守普遍沦丧的情况下,文学批评同样需要伦理和操守。所以,我们批评界需要反思,这很重要!不过,看一些反思和讨论的文章,我既觉得很好,也觉得有点心酸。为什么这样说呢?我看到讨论来反思去,很多文章都说的关于怎么说真话。其实,说真话真的很难。就像我们经常说到一个词叫道德底线。我常觉得,底线其实是最难达到的,最基本也是最难做到的。全都说真话,你做得到吗?基督教里十诫,戒贪吃、戒虚荣等等,你做得到吗?你没看到整个社会不都建立在虚荣的基础上吗?以此类推,你就会知道,所谓批评的最低要求讲真话,恰恰是很高的要求。不过,我想我们不一定都要说真话,但至少可以不说假话。我在中国作协工作,经常主持研讨会。我发现大多时候都是一派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但实际上有那么好吗?所以,当我看到大家在会上有争论,我总是鼓励当面吵起来,当然吵归吵,吵完之后必须握手言和。我总觉得这样的争论对文学批评的建设是很有好处的。
  我们强调了伦理建设。此外,我们还得说说批评的能力建设。不说这比伦理建设更重要,其实至少是同样重要。你比如说,有一天我们大家都开始说真话,说了真话是不是说批评的目标就达到了呢。当然不是。因为傻话也是真话,所以除了说真话,还要说有水平有见地的话。我们现在有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把说傻话当成了说真话。说实在,有些故作姿态的很凶猛的话,看起来振振有词,还横行霸道,这简直是对我们智力的侮辱。不过,说傻话能得到更多的围观喝彩,媒体多多少少也喜欢,所以它很有市场。以此看,我们一方面要鼓励说真话,一方面还要鼓励大家像王朔说的那样好好说话。好好说话就包含了对能力建设的促进和期待。当然,不是说好好说话就要大家搞批评都要费厄泼赖,要这样也确实很乏味。有些文章写得真尖刻,但你看得出写得很聪明,也有自己的洞见,让你读了感觉特别爽。但很多文章的确很烂,有些作家看到这样的文章很生气,问我要不要回应。我就说,对这么蠢的话,你怎么回应?你回应了,就是把你自己拉到和他一样的低水平。所以能力建设很重要也很难。它要求参与评论过程的人,对文学有深刻而广阔的理解。这对真正的批评家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我们的文学一度处在持续不断的脉络和谱系中,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对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还有既有的评判标准,我们还有现成的一套东西来对付。但问题是,我们当下的文学正经历前所未有的大变化。到了这十几年,原来一条线上的东西散开了,它不再是一个谱系上的东西了。这个时候你就会发现,我们对文学的理解真的很窄,我们对很多东西没感受力,所以你会看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很有一部分批评家,他们一年到头就盯着那么几个作家,其他的权当没看见。这不是说,他们真就对少数几个作家那么感到兴趣,原因在于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去评论其他作家的小说,那不在他们的能力之内。就算你天天和他们泡在一起,请他们吃饭喝酒都不行。这不能怪你作家没和批评家搞好关系,说到底是他们老虎吃天,无处下嘴。所以,作家在批评家面前不需要自卑,他们走在批评家前面。比如,我给咱们七零后作家冯唐出的一本书写了个序,我就说他是一个没有评论家评论的小说家,我估摸着有关他的评论加在一起也不到一万字。这样的情况,你会发现已经越来越多。
  从这个意义上说,伦理建设固然重要,能力建设更重要!换句话说,我们在这个问题上的危机,比说真话的危机更大。我们现在都强调作家要对生活有宽广而深刻的认识,强调作家要做到“三贴近”。作家固然要“三贴近”,批评家难道就不需要?世界上的事你基本不知道,人情世故你一点都不知道,你就一微博控,就知道微博上那点事,以为就掌握了世界上所有重要的信息。就这样,你就去面对文学作品,你要么无话可说,要么只会得出让人很生气的结论。我在上海一份杂志上看到一批年轻的批评家批评乔叶的一篇散文。乔叶在这篇散文里写到有人陪着家人在拆迁中骗政府。这些批评家有的就很愤怒,他们从自己的理念出发批评,这老百姓怎么能这样没价值立场?当然,我觉得你说没价值立场也未尝不可,书生和知识分子设置的条条框框永远是对的,没人能反驳你不对。但如果你对生活有基本的感觉,你就该知道乔叶写的其实是真正的生活状态。你能这么批评,充其量只能说明你是对真正的生活状态一无所知,或者基本不知。你用你那跟尺子来比划,你列举个一二三四五六七来,并不能证明你有多高明。你作为一个批评家,不只是要明白什么是正确的,因为那基本上谁都知道。你要面对现实的人类生活,你要忠实于生活,同时要有一定的理论素养。你要懂得穿越、洞察和解说,而不是说不符合条条框框的就不对,而且重要的不是批评某个现象对不对。你更重大的责任,在于分析理解,弄明白我们何以如此!在这方面,我们对文学是很有欠缺的。一方面我们卖弄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和掌握,一方面我们的感受能力严重欠缺。现在我们学院培养批评家,从本科读到硕士,从硕士读到博士,他们一直在训练写文章,在不断的训练中,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软件,只有在合适的情况下才能运行,碰到不能运行的情况就得死机,这就是批评家的“死机现象”。我们现在常常问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没有大批评家?像周扬、冯牧还有别林斯基这样的大批评家。当然,周扬、冯牧我们就另说了,他们有那么大的影响,部分原因在于他们有巨大的权力,我们没那么大的权力。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一个大批评家之所以成其为大批评家,重要的并不在于他有多大的社会影响力,在于他是否有眼光的洞察力,思想的原创力。这方面,虽然也有让我钦佩的同行,有能让我在思想上受益的批评家。但平心而论,你看到的绝大多数是写论文的手笔,是你没兴趣多看一眼的。真正能把文章写得好的批评家真是太少太少。
  最后,我们来讲讲全媒体时代文学批评的处境。不管批评家有怎样的个人幻觉,你不能不承认的是,你在公众面前的实际影响确实是大大的削弱。就我自己的感觉,如果说全媒体时代的评论,有什么真正值得特别警觉的危机,那就是我们在往前走的时候,是不是得经常停下来想一想,细致深入的讲道理的这样的一种表达习惯、思考习惯,是不是正在变得越来越衰弱?全媒体时代,另外一种批评风气自然而然地占了上风,就是任什么批评,都要夸大他的分贝,那些高而傻的分贝。我们很少看到有批评会这样说,这个事比较复杂,咱们得细心从头说起,把事情的复杂性给你说清楚。当然,这有媒体方面的因素。电视台由不得你这样说,你这样说会导致它收视率下降。纸媒的情况相对好一点,但也没有太大的耐心,容不得批评家去讲一讲复杂的道理。它们都喜欢鲜明的姿态,希望有斩钉截铁的东西,因为这里面有一种戏剧性的东西,很能唬人。但我有一个疑虑,因为不仅是文学,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实际上都一定有它很复杂的一面。如果我们养成在事物的复杂性面前止步的习惯,我们把所有的探究、表达都简化为标语、口号和表态,那不仅是文化、就是我们的生活和历史都要出大问题。所以,媒体有这个责任,我们也承担着巨大的文化责任,这决定着我们需要想办法保留对事物的复杂性做注释、探究和表达的习惯。在这方面,媒体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我个人比较尊重几份报纸,比如《经济观察报》、《二十一世纪经济报道》、《南方周末》。你可以不完全同意这些媒体上表达的观点,但它们有一个和其他报纸不同的特点,他们能刊发整版文章,有时翻过来还是一个整版,来集中谈论一个政治问题、文化问题、文学问题。一个报纸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这充分表现了他们的自信和底气。作为一个读书人,看到这些报纸依然保持了对复杂性事物的感知能力,是很感欣慰的。当然,不同的报纸,有不同的受众,不必要都保持这样一个状况。但保持相对复杂、多端的思维维度,是特别必要的。我们报纸刊登的未必要是大块文章,我们可以今天让A反对B,明天让B反对A。这样至少可以把问题的不同侧面保留下来。我个人很怕上电视,除非是职责所在非得上电视,我一般都能避开就避开。前不久,又有一个湖南卫视的“零点风云”栏目,找我去录节目,我当即就拒绝了。我说我可以介绍一些年轻的批评家去。一方面让他们露露脸,一方面提高一下我们电视的文化深度。他们回来以后,都喊着自己上当了,以后再也不去了。我想是他们不适应电视的那一套话语规律。这一方面是电视本身的话语有局限,另一方面我们的确还缺少很好的善于和媒体打交道的批评家。我想,在一个健全的批评生态中,我们需要寻找一种方式,一种能让批评家和媒体合作和共处的方式,这对形成一个良好的批评生态很重要。
  今天在这里,基本上都是诉苦。我们说了很多很多不容易。大家都知道,中国很多古话,知易行难。就是说,讲道理谁都明白,症结在哪,我们也都明白,但要做起来就很难。我们生活在一个人情社会里,要做到说真话的确有一定难度,但不讲假话的自由总是有的,不使劲儿夸、不吭声的自由总有的吧。你比如说,马原最近出了《牛鬼蛇神》,很多人都在说好好好,伟大伟大伟大。我希望大家都能拿出本能、直觉去看,看看这到底是重要的作品,还是不值一提的作品。这到底好作品,还是根本不成立的作品。实际上,这不需要很高的水平,只需要你能直接面对作品,而不是准备好接受被忽悠。媒体对作家本人当然要尊重、爱护,但毫无原则地夸作品,把它吹上天,那是侮辱自己,也是侮辱大伙。我今天就说到这儿,谢谢大家!
   (编辑:野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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