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上海外卖骑手陈思3年挣了102万元的视频引发了网友的热议。“我都很少交流,3年的时间沉默不语。我有时间交流,早就送完一单了。”视频中,陈思说完这句话后又陷入沉默。
杭州作家杨丽萍熟悉这种沉默。2020年,她花了近两年时间,采访了将近100个外卖骑手。这是杨丽萍职业生涯中最为艰难的一段采访经历。她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上午9点,拨通一位骑手的电话,对方上了夜班,还没睡醒,蒙头蒙脑地冲她发了火:“你谁啊?找我干什么?我不认识你。”更多的时候,采访对象性格腼腆,她连着问上几句,都没得到多少回应。
对外卖骑手来说,交流是奢侈的。交流会耽误跑单,骑手的收入是靠一单一单累积起来的,他们的日子——孩子的奶粉、父母的医药费、房贷月供,以及他在这座城市的一切都靠这一单一单支撑。但是,再深究下去,他们不是不愿意表达,而是没工夫,或不知道说给谁听,这是一群容易被忽略的人。
采访前,杨丽萍得到一组数据:2020年中国外卖市场交易规模预计达9340亿元,中国有700多万名外卖员,他们近半数是“90后”,平均年龄不到30岁,九成以上是男性,八成来自农村,46%负有外债,其中安徽、河南、四川是骑手输出大省。
这些数据终究冷冰冰。“外卖骑手是我们生活中最亲近的陌生人,但大多数人面容模糊,明明是经常来往我们小区楼道的人,却陌生到只有开门的那一声问候。”杨丽萍意识到,他们每天要敲开那么多扇门,但其实没有人尝试主动敲开他们的心门。
“我想知道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在城里生活还好吗。”杨丽萍说,她很珍惜自己用力敲开的每一扇门。2022年7月,她的《中国外卖》出版,这是第一部反映中国外卖骑手的长篇报告文学。
敲开心门
2020年,已经小有名气的外卖诗人王计兵接到杨丽萍的电话。杨丽萍自我介绍,比王计兵年长一些,出生在辽宁,工作在广州,如今定居杭州写作。她告诉他,自己要写一本关于外卖骑手的书,想和他聊聊天。
给外卖骑手写书?王计兵有一些惊讶。他其实知道杨丽萍,她退休前是《家庭》杂志的总编辑,那本杂志,王计兵买过、读过很多册,好看的,讲述了不少普通人的故事。也许这次聊天,还能顺带讨教些写作的经验,他心里想。
这一天,王计兵特地没去送外卖,而是待在家里,等待杨丽萍的采访。但王计兵有些忐忑,他不善言辞,平时话不多,没有什么“倾诉欲”,想说的话都写成了诗,不知道能聊什么。
他更没想到,这次采访只是一个开始。此后的几个月里,采访持续了十几次,短则1小时,最长的足有6个小时。“问得太细了。”他忍不住感慨。送的第一单赚了多少?在送餐过程中遇到了憋屈事,客人恶语相向,说了哪句话?甚至,她让他回忆当年送给妻子的那个发卡是什么颜色的。“花了10块钱,暗红色的。”他拼命回想,又想起妻子嫌他乱花钱,还因为这事和他吵了一架。
聊得越细,王计兵就觉得自己越“打开了一点”。送餐的时候,隔着一道门缝,偶尔能触碰到客人生活的一角,观察下来都是他写诗的素材。现在,他的故事也成了作家写作的素材,这种感受有些奇妙。
还有一些东西,在这种交谈中消解。王计兵提起顾客弄错了两次地址,最后还把他骂了一顿。“他说什么?”杨丽萍追问。“说你这个人好蠢,看上去年龄不小了,还在送外卖,肯定是个很失败的人。”当时那么委屈,如今重新回忆起来,那种愤怒忽然不再强烈。他还给杨丽萍讲了件事,疫情期间,小区不让外卖员进,只能让顾客自己来拿,走了远路,所以把气撒在他身上。“和她讲述的那一刻,我一下子原谅了那个人。”王计兵有了新感悟。
最后,在《中国外卖》一书中,王计兵的爱情,他的文学梦,他的浪漫、挣扎和韧性第一次被如此认真地书写出来,成了最饱满的一个人物,也是杨丽萍印象最深刻的一张面孔。
敲开了王计兵的门,杨丽萍又紧接着去敲“下一扇”。找人并不容易。有时,她甚至去骑手们等餐的地方搭讪,在他们不那么忙碌的时候,有人打两把游戏,有人刷几个小视频,有人闭上眼睛歇那么一小会儿,愿意和她聊天的少之又少。
杨丽萍知道,对于外卖骑手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堵着人家做采访,就是“断人家的财路”。有一次她穿过大半个杭州和骑手见面,对方突然说,不好意思,平台今天搞活动,我要去跑单了。她只能徒劳无功地再坐两个小时公交车回家。后来,她也学聪明了一点,知道什么时段单少,接受采访的概率大。
消解苦难
在寻找骑手楚学宝时,杨丽萍变聪明了,她特地避开外卖员的工作高峰,下午4点拨通了电话。
接受完几个小时的采访,外卖骑手楚学宝送杨丽萍离开的时候,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么一丝不舍。送餐时的楚学宝脚步飞快,是站点的“单王”,而这一刻,他的脚步变得特别缓慢。
“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这么多话了,说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楚学宝说。
30岁出头的楚学宝是安徽蒙城人,从小家里穷,吃了很多苦。后来做流水线工人,有一天在网上看到招工广告,就做起了外卖员。
穷留给楚学宝的记忆刻骨铭心,做起外卖来就格外拼命。他和杨丽萍讲那栋他在夜里转了几圈也找不到的楼,还有瓢泼大雨里电动车过减速带时令人不安的啪嗒声响。可他还是坚持了下来,逐渐掌握了跑单的技巧,单量越来越高,前不久还在老家的县城里买了套房子。
楚学宝平静地讲述着,不知道杨丽萍是否能懂。毕竟眼前的作家扎着马尾辫,戴着一副眼镜,透出的是书卷气。
事实上,杨丽萍熟悉这种艰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辽宁阜新,是一座传统的老工业城市,有着大量的露天煤矿。杨丽萍就出生在阜新的一座大杂院里,不少邻居都在矿上工作。隔壁晾晒大量的咸鱼,以至于她回想起那段时光,记忆里总是充斥着咸涩的气味。那时候食物匮乏,黄元帅苹果是最甜美的水果,只有去乡下看望姥姥姥爷时,妈妈才会提上一袋,米面粮油也都要精打细算。即便这样,大杂院的生活还是让人感到温馨和安全,年迈的邻居阿婆帮着照看父母上班无人看顾的小孩,夏天的时候给孩子们刮痧,后背刮得红彤彤。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跳皮筋、躲猫猫。有一段时间,整个院子的男孩子们都用红色的颜料在额头画上一笔,说自己是二郎神,开了天眼。
那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很紧密,和杨丽萍长大后在大城市中感受到的边界感大不相同。
后来,阜新煤矿经过多年开采后资源枯竭,矿区下岗职工遍布各个角落。杨丽萍因为学习成绩出色,成了四个姊妹中唯一的大学生,做了本地媒体的工业部记者。她曾去老旧矿区采访,走进条件简陋、低矮的矿工宿舍,一阵风就足以吹起漫天的尘土。身边熟悉的亲戚、邻居、朋友,有的下岗以后去拉板车、卖瓜子,也有的去早市上卖水果,生活艰辛,但他们在逆境中依旧勤奋、努力地生活。后来,她采访的近百个外卖骑手中,有不少人的境遇总是能勾出她记忆深处的那一张张脸孔。
根据外卖平台公布的一些数据,骑手中有不少生活不如意,还有一部分负有外债、生意失败或者家人生病,另外,残疾群体也占一定比例。在书中,杨丽萍对这些人的生活着了更多笔墨,送外卖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改变了他们的生活状态。“努力生活的人值得被尊重和欣赏,我希望读者读到他们的故事,可以感受到向上的力量。”杨丽萍说。
“送外卖确实是我这么多年来做得最舒心的一份工作,以前的工作比这还要艰苦很多。”王计兵坦言。在送外卖之前,他在码头上当过装卸工,也曾走街串巷地卖了好几年水果。送外卖以后,他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水果卖不掉,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一个个腐烂。
“你在大楼里上班,也会被老板骂,是不是?”王计兵越想越明白,“饭里有沙子,把它挑出来就好了。”
慢慢变好
最近,杨丽萍在小区里看到一个女外卖员,因为找不到楼栋急得团团转,杨丽萍主动给她带了路,聊天中,杨丽萍了解到她是第一天上岗。“我教你几个跑单的窍门。”杨丽萍毫无保留地把一些从外卖骑手那里听来的办法告诉她,惹得对方一脸震惊:你怎么像个送外卖的老手?与外卖骑手之间的牵连因为写书的经历,似乎再也无法割舍。
《中国外卖》出版至今,杨丽萍仍然和一些采访过的外卖骑手保持着联络。她和王计兵偶尔通话,聊聊近况。还有驮着女儿送外卖的李帮勇,采访时小女孩还是短发,现在头发已经长到肩膀了。该书封面照片上的那个小哥在朋友圈里卖起了香氛,穿着一件驼色大衣,特别帅气利落。
2020年9月,也是杨丽萍书稿写作之初,一篇名为《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的特稿引发了人们对整个外卖行业的热议和反思。有人读了杨丽萍的书,评论说有些失望,怎么没有对结构性、制度性的思考和批判?
杨丽萍解释,该书的写作周期长达将近两年,在这两年里,她发现外卖系统、平台的规则在不断地发生更新和变化。“比如客人要求带垃圾下楼,骑手可以拒绝,遇到的不合理的事例平台有相关解决措施,不会影响骑手评分。”同样,关于骑手的权益保障、职业规划、极端天气应对等,也有了一些进步。
杨丽萍家所在的杭州市余杭区,去年3月上线了“骑手保”,该保险由余杭区财政全额补助,政府直接采购,专门为余杭区行政区域范围内以非机动车为运营载体的外卖骑手设立的补充保险,总保额达55.75万元,其中可享3000元医保外用药保障。在采访中,杨丽萍注意到,每个外卖骑手身上都多多少少有一些伤,尤其是夏天穿短袖的时候,手臂和小腿都是青紫的磕碰痕迹。余杭区出台的政策可以针对性地解决掉一些问题。
杨丽萍的一个在河北做公务员的亲戚读了她的书以后,也想针对本地外卖骑手群体推动一些保障措施。上海的政策和经验比较先进、完善,杨丽萍就把采访过的相关人士推荐给他,让他们互相交流。
外卖是一个新兴的行业,还有很多需要不断完善的地方。正如杨丽萍所言,不能完全依托人性,行业始终要靠机制推动,只有这样才能逐步走向规范。
2024年,王计兵依然骑着他的电动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他拒绝做全职作家,因为“想象不了那样的生活”,还是送外卖让他心里更踏实一点。去年,他还受邀参与一个项目,观察起同为外卖骑手的人们的日常和语言表达,采访了60个人,写成100多首诗歌,收录在他即将出版的诗集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为这个群体不断发声。
而杨丽萍仍在书写普通人,在大山里和失母乡村儿童一起度过一整个夏天。阜新矿区里吹起的尘土吹到如今,印满每一个她接触过的小人物的脚印,为生活拼尽全力的人,值得这样的书写。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