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瑟的书写吸引着读者,是能让读者消失于其中的东西,就像黑暗里的风。”卡尔·奥韦·克瑙斯高这么评说他曾经的写作老师。
挪威作家约恩·福瑟 ( Jon Fosse,1959- )以剧作家之名蜚声国际,起初他甚至不肯写剧本,只醉心于诗歌和小说创作。1993 年他应邀创作第一个剧本,因为太缺钱。而对很多挪威人来说,福瑟是小说名家,1983 年以《红,黑》登上文坛, 1989 年秋借《船屋》在挪威取得突破。 迄今他创作了大量散文、诗歌、小说,40多部戏剧,作品译至40多种语言。在完全以剧作家身份工作多年后,他回归小说创作,《三部曲》摘得 2015 年北欧理事会文学奖。《七部曲》之VI-VII的英译本《一个新名字》入选2022国际布克奖短名单。
《三部曲》是三个短篇小说单行本的合集,约200页。就情节而言是三段彼此渗透的故事,是阿斯勒和阿丽达想逃离艰难的旧世界、求安宁却难如愿的故事,也涉及后代的生活轨迹。
第一部“无眠”。阿斯勒和阿丽达在比约文 (卑尔根旧称)街头走来走去,肩头背着全部家当。他们已走了几小时,想寄宿却四处碰壁。这对17岁的情人来自迪尔吉雅。借着对往昔的回忆和两人的对话,这里那里蹦出的只言片语,透出他们如何结束了在故乡的日子: 阿斯勒继承了早逝的父亲乡间小提琴手的饭碗,走东串西,在乡民聚会上拉琴,他和阿丽达相遇,彼此找到一生挚爱。母亲去世后,孤苦的阿斯勒以船屋为家。而阿丽达和母亲关系紧张,或因阿丽达长得像抛弃家人的父亲。怀孕的阿丽达被母亲赶出门,搬去与阿斯勒同住。屋主要收回船屋。阿斯勒偷了屋主的船,阿丽达从母亲那里偷出钱和食物,两人驾船到比约文求活路。人们发现船主死了,阿丽达的母亲也死了。 眼下,冒着大雨走在比约文的街上,没人收留他俩。女子颜塔愿阿斯勒进屋却推开阿丽达。随着阿丽达分娩在即,阿斯勒强行闯入一位老妇家,老妇谜一般消失,阿丽达生下儿子西格瓦尔德 ,和阿斯勒父亲同名。
第二部“奥拉夫的梦”。眼下阿斯勒和阿丽达带着儿子住在城外,阿斯勒给自己和阿丽达更名改姓,他叫奥拉夫,她叫奥斯塔。卖了小提琴的奥拉夫进城买婚戒。一个戴灰帽的“老头”缓缓走在他前头。 “老头”说, “阿斯勒,我有事要问你”,还说,“我是因你才到这里来的”。 这 “老头”为何突然出现?为何指认奥拉夫是阿斯勒?奥拉夫急于摆脱,打算办完事尽快回到阿丽达和儿子身边。他果真甩掉了老头。可他踏入酒馆,见老头坐在那儿喝啤酒。叫奥斯高特的男子也在。老头絮絮叨叨,勾勒出迪尔吉雅血案:一个渔夫给杀了,一个老妇死了,她的一个女儿不见踪影。老头直盯着奥拉夫说:“一个叫阿斯勒的在渔夫被杀前住在船屋里,你住在船屋里。”
奥斯高特刚买了手镯,有最黄的金子和最蓝的珠子,是奥拉夫见过的最好的东西。本想买婚戒的他买下同款手镯,中途再遇颜塔。其后,几番摆脱“老头”追踪的奥拉夫找到过夜处。奇怪的是,女主人是颜塔的母亲,“老头”的妻子。“老头”死死揪住奥拉夫。将被处以绞刑的奥拉夫想念阿丽达和儿子。最终,一只麻袋套在他头上。奥拉夫本打算立刻回到阿丽达和儿子身边的,可他的过去追上了他,啤酒、女人和命运把他推上了绞架。
第三部“黄昏”。阿丽达的女儿阿乐斯年事已高,在老宅,她看见多年前跳入大海的母亲,阿丽达往昔的意识浮现。那时她带着儿子进城找失踪的阿斯勒,遇到老乡、渔夫奥斯莱克,这人给她吃的,这人指着一处岬角说,“几天前,一个来自迪尔吉雅的人就挂在那里, 他在那里,他叫阿斯勒,你很了解他”,还说“也许你自己就在场,如果不离开比约文,你也会给绞死”。阿丽达跟着奥斯莱克的船回到他在故乡的家生儿育女。西格瓦尔德长大后成了小提琴手,有个女儿,女儿生了个儿子叫约恩,是“出版了一本诗集”的小提琴手。这约恩和喜欢拉小提琴并创作诗歌的约恩·福瑟十分吻合。
《三部曲》主要的行动线是阿丽达临盆,遍寻找住处不得,终产子;奥拉夫买婚戒,被指杀人犯,处绞刑;阿斯勒被绞死,阿丽达得手镯,跟随老乡生活,育后代。凝练的文本浓缩了几世纪里几代人的事。情节不复杂,叙事却不简单。
原型和母胎
创作往往有母胎,只是不同的作家有自己的创新。
第一部的阿斯勒和阿丽达酷似约瑟夫和玛利亚, 穷苦、无家,女人临盆,只是阿斯勒似乎背着命案,文本便成了侦探和仿福音故事的混合体。福瑟 2013 年皈依天主教,此前他也一直将笔下人物摆在宗教和世俗间考察。如果说孕妇、杀人、漂泊是常用元素,圣经更是他的文学养分的重要源头。
第二部和挪威中世纪民谣 “Draumkvedet”相关,这部挪威文学珍宝,字面意思是“梦之谣”,记录了奥拉夫·奥斯特松的梦中景象。这个人在平安夜睡着了,睡了整整12天,到第13天的主显节才醒。他立刻到教堂去,在教堂门口讲述自己的梦。 在梦里,他沿死者所走的路穿过沼泽和荒原,到达通向亡者国度的桥。他看到炼狱、地狱和天堂,看到基督也看到恶魔。他见证了审判日,见证了灵魂被摆在天平上称量。通往死者国度的桥叫“吉欧尔桥(Gjallarbrua)”,这是前基督教北欧神话中冥河桥的名称。恶魔叫格鲁特·格洛斯耶格,这是北欧神话中对奥丁的称呼里的一个。这部民谣因而被认为可追溯到挪威基督教信仰与北欧神话并存的11世纪,它思考了死后的生命。
第三部中,那催命的老头和亢奋地看绞刑的民众坚信 “杀人者必被杀”,暗合《出埃及记》及《申命记》里有关惩戒和诅咒的内容。
模糊而循环的时间
《三部曲》事件发生的时间不确定。起初像19世纪,却残留着17世纪风俗,后来进展到20世纪30至50年代。福瑟或许有意虚化了年代,以便展示那些亘古不变的事物。但他把一个和自己同名同身份的人安在阿斯勒重外孙位置上,不免让人向上推演故事的年代。正如小说里有太多似有若无,阿斯勒是否杀了三口人,重外孙约恩是否作家福瑟都是悬案。
此外,“过去”、“当下”及“后来”之间无特别界限。表面所能理解的现实世界被其他因素干扰,置身其中的人不时地身陷幻境和幽梦。幻觉、梦境和清醒时分的知觉相渗透。事件带着细微变化复现,时间不是线性而是流动和循环的。
本来时间可以是客观的、钟表可示的,时间却因作家的表现力而变得复杂。《三部曲》里的时间体验像大梦一场,像大梦里套着不止一个小梦。 “老头”的突现和纠缠类似梦境的挥之不去。主人公的生活梦一样晦暗而慌乱。在牢里,奥拉夫思念阿丽达和儿子,不清楚自己刚进牢房还是已被关了很久。如在梦里,时间可伸缩和跳跃。阿丽达遇到奥斯莱克,饿了几日的她终于有了吃的。这一顿吃掉很多页,仿佛必得一口一口咀嚼。奥斯莱克叙述阿斯勒之死,速度缓慢,似乎唯如此慢才足以承受阿丽达受到的打击。 而当阿丽达跟着奥斯莱克到他家后,日子飞速闪过。带着对感觉的关注,福瑟支配着人物的时间,缩短或延长、暂停或快进,时间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我是奥拉夫,我不是阿斯勒
尽管老人一再指认,奥拉夫始终咬定“我不是阿斯勒”。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喊道:“我是阿斯勒!”
福瑟笔下的人物名帮助营造着超现实主义氛围。且不说阿斯勒、阿丽达、阿乐斯等名字的相似,也不说西格瓦尔德等名字几人共用。阿斯勒让自己变为奥拉夫,也让他在这一行为里迷失了部分乃至全部自我。其实在日常生活中,名字也影响自我认定,因婚姻更名或因移民而选择具本土色彩的姓名都反映着内心变化,表达着对过去的告别或对明天的希望。这人不复是从前的那人,对历史的否定带来对生命根本的动摇,又往往为当事人始料未及。否定不能彻底完成,如历史不能彻底抹去,这注定了奥拉夫的悲剧,他无法逃脱阿斯勒这名字的命运。奥拉夫和阿斯勒像一个人又像两个人,更可能是连体人:有时想挣脱彼此,有时抱头痛哭,有时面面相觑。阿斯勒是历史不清白的“我”,奥拉夫是清白的“我”。怀揣生活新梦的奥拉夫和背负创伤记忆的阿斯勒紧挨着,“我”是“我”,又不是“我”。
阿斯勒是否真犯了罪,小说只给暗示,从无清晰说法。却以一种神奇方式,或是借助意识,让 “老头”和奥拉夫共享秘密。“老头”的意识怎会与奥拉夫的紧相连呢?“老头”可以是实在的居民,也不排除他是奥拉夫部分意识的化身。 “老头”的指控是奥拉夫的自我指控,自我审查的意识让他陷入精神困境,致自己于死地。
流动的意识
如果说“老头”折射了奥拉夫的心理创伤,拉客女颜塔则反映出阿丽达的心理创伤。颜塔对阿丽达的拒绝,颜塔母亲对女儿的辱骂,都让人想起阿丽达母亲对女儿未婚怀孕的排斥。
福瑟关注意识,让意识推动文本。叙事焦点在阿斯勒和阿丽达的视角和感知间切换,第三部加入女儿的视角。意识跳跃在不同的人物和时间层面, “过往”“当下”及“后来”在叙述的不同阶段换位,搭起一座意识的迷宫。
意识突现或飘走,像魂飞魄散。过往、当下及后来是否果真存在、如何存在模糊不清,完全清晰的是瞬间,整体并非落在现实大地。福瑟关注的不是现实,而是借游走的意识让多重镜像、空间和时间相渗透。奥拉夫在瞬息里被拉到不同时空,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掌控着他,这是文学手法取得的效果。然而时空混沌感和瞬间的痛彻感符合普通人的现实体验,一个有所经历的人难免体会过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今日之我是否昨日之我的感受,而那些瞬间,仿佛自己的,仿佛别人的,却可以鲜明到锐利。
奥拉夫给抓走时,颜塔拿着手镯感谢他的礼物。阿丽达走向奥斯莱克的船,途中拾到手镯,听到阿斯勒说,这是他给她的礼物。
此前阿丽达预感阿斯勒若和一女子有瓜葛便会发生可怕之事。 阿丽达知道女子的发色,不明白为何知道,可她就是知道。 “不明白为何,可就是知道”以及借意识转换的方法运用频繁,有时略牵强。
不管怎么说,《三部曲》里,“以前”、“当下”和“以后”的人们以及他们的意识在大转盘式的命运场上滚动,偶尔飞出又返回,交错又分离,总有吸铁石存在,让人的意识处于不能日日相伴又从未永远分离的状态。有平行的故事,有未明说的话语和空白处的深意,有亮处背后重要的暗处,与有姓名的人物一样关键的无名氏。 阿斯勒上绞架之事的另一面是阿丽达在另一时间和同一空间拾手镯。 靠不同意识主体呈现的一切很主观,主观意识的全体从不同角度相补充,构成近乎客观的全貌。不过,福瑟对客观本身显然并无兴趣。《三部曲》没有显性叙事者,所有显在或潜在的主观感知都在福瑟操控下。从表面看,人物沉浸于意识,因为意识,阿斯勒和阿丽达实现了精神一体。
意识的内在世界与可触摸的外部世界一样真实,乃至更真实。阿乐斯将羊毛毯围拢在身边,她坐在阳光下,看着窗外,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而后她看到阿丽达,母亲,坐在自己的客厅,就像阿乐斯现在坐在自己的客厅,接着她看到阿丽达站起身,缓慢而僵硬,慢慢走着,步子很小。阿丽达的重现可能源自阿乐斯的幻觉或想象,也可能,阿丽达的意识和灵魂没有走远。
福瑟说过,“我必须走到自己思想的边界,跨越这些边界”。 他认为敢于跨越对写作至关重要。也许正因这样的自觉,他的人物走在意识的边界。不同时空的意识漂在一起,“当下”成了向“此前”或“此后”延展的现在。
阿丽达和奥斯莱克一起走向新生活时,她感到死去的阿斯勒在风中、在小西格瓦尔德和她自己身上。阿斯勒对她说:“我和你在一起,我一直和你在一起,所以不要怕,我跟着你。” 在福瑟笔下,流动的意识打破了消亡和休止。世俗世界充斥着罪恶和暴力,但阿斯勒和阿丽达被奇妙的力量推动着,他们及他们的后代未被彻底消灭,相反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救赎和重生。
意识流动在《三部曲》中主要通过梦境和昏睡实现。主人公睡时比醒时多。奥拉夫被俘,在梦里,他抓住了儿子的手。 阿丽达始终疲惫,孕期如此,产后也是。在瞌睡和沉睡时,她见到古怪的人,感受古怪的事。小说主要通过阿斯勒和阿丽达的视线看人群看街道,可他俩常在梦中,被其他意识干扰,他们看到的一切缺乏客观性及可信度,加大了文本的离奇氛围。梦与清醒的当下相渗透。“阿丽达,站在窗前,站在她的厨房的窗前”,死去的阿丽达影响着活着的女儿的当下,以致母女手拉手步入大海。
最金黄的手镯
手镯,从颜塔的手到阿丽达的手,形成了第二和第三部的联系。
阿丽达戴上手镯,听见阿斯勒说,她应该和奥斯莱克一起走。她便默默跟着奥斯莱克走。
为何福瑟让阿斯勒买下手镯而非计划中的婚戒呢。买婚戒是为改变人们对他们同居生子的印象,让他们做成“体面人”。因为阿斯勒给绞死,他和阿丽达这一生终究没能缔结俗世的婚姻关系。婚戒是一对,一只手镯回归比一对婚戒的回归更有可行性。手镯上镶嵌的至蓝的珠子让人想起海水。手镯或也能唤起对手铐的联想。
手镯从颜塔的手到阿丽达的手暗示了关联。颜塔的母亲骂她婊子,在社会的视线里,颜塔不贞,而阿丽达因未婚有孕也让她母亲觉得丢人。
重复和节奏
对重复和节奏的兴趣渗透在福瑟整个的写作中。在不同作品里,他重复使用相同的人名、地名、元素和主题。如阿斯勒、卑尔根、孕妇、时间的流逝、失落与悲伤、生与死等。
而在《三部曲》中,如第一部,支离破碎、类似舞台剧的对话中有大量重复的短语,絮叨的言语带着微小变化,变化给出不同意味,带出意义和节奏的递进。几十页都在絮叨就要分娩、想投宿却碰壁之意,一再重复,把人物内心的压迫感推到最高。重复生出复杂性,仿佛冬春气温的变化,进一步、退半步,再进两步。
除了重复短语也重复事件。如杀人案、买手镯、上绞架,事件在不同时段、不同人的重复叙述里呈现出角度、内容、节奏和情绪的不同。重复让事件更神秘,事件因重述而重演,好像有些事是注定的,重启也不能改变命运。
此外,名字重复,爷爷的名用在孙儿身上,这本是现实中常见的。职业重复,拉小提琴。命运重复,阿丽达死于海水中, 她女儿也是。
重复有催眠效果,重复中的变化时而带来诗意的光芒,福瑟对这一绝技驾轻就熟。可也不免让人好奇,他是如何避免了让读者晕头之前,把自己也弄晕的。
结 语
福瑟自称来自挪威西部农村,是爱读书、拉琴的“嬉皮士”,在卑尔根大学学过比较文学的他坚持用新挪威语写作,那是西部特有、根植于方言的书面语。 挪威有两种书面语,布克莫尔语和新挪威语。 这两种书面语的冲突关乎语言学,更关乎农村和大城市的冲突,以及什么才更代表挪威的问题。 布克莫尔语是经改编的丹麦语——从丹麦和挪威合并的岁月开始,新挪威语扎根挪威方言。如今仅一成学生选择学习新挪威语。福瑟认为新挪威语和故乡方言接近,简约而醇厚,以此创造了他的文学景观,在那里,有沉默,有蓝色和灰色的海洋,有重复出的诗意和节奏。
至于《三部曲》,它让圣经故事和民谣从远古走来,并带着新内容吟咏重复着的人的梦和命运,它关乎生与死、时间的奥秘及明天的希望。尽管其创作涉及多种文体,福瑟愿首先将自己视为诗人,他看重节奏,认为形式和内容交织,内容是形式的一部分,这是诗歌的方法论。
值得一提的是,《三部曲》分段但只用逗号。就像厚重的《七部曲》只有逗号,所谓“一句话小说”。很难想象一个无名作者能说服编辑和读者接受这种处理,很难证明这是名家的霸气抑或天才的自由。表现“意识流”是不难想到的原因,也可推测文本因此添出绵延的梦境感和情绪的迫切感。这一处理带来一定程度的阅读不适,从文学效果看,是否非如此不可,实难言说。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