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跟爸妈去电影院看电影,我总是一开场就火急火燎地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听说很多小孩都这样。爸妈的回答总是:“别说话,自己想。”十岁之前,我很不满意那个答案。我想要的是及时获得正义的梗概,一边吃烤鱼片,一边为好人加油,等着坏人被好人打趴下,那是一个清洁的世界。自己判断谁好谁坏,太累腾不说,我很怀疑自己作为一个小孩的独立思考有多可靠。要是我错怪了好人,喜欢上坏人,可怎么办?我隐隐觉得后果很严重,虽然也没人来抓我。更直观的后果是,自己琢磨一件事时,我面对的是一个变化莫测,让人兴奋而没安全感的世界,那感觉非常“大人”,让人打激灵。
第一次遇见小说中主要角色原型的时候,我得以窥见到一种全然陌生的生活,立即意识到那是迷人而危险的素材,于是很快开始着手创作小说。那时我二十出头,和许多年轻人一样,从某个莫名其妙的瞬间开始,觉得自己挺酷,挺见过世面了——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去过这里那里,能分辨黑白之间的许多种灰,变化莫测的世界不再让我打激灵——至少我当时自以为是那样。然而小说写到一半,我写不下去了,原因很简单,我感到了自己的慌张。小时候电影院里那个拽着我妈衣袖问“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小孩又回来了。一个酷人怎么能慌呢?我差点跟自己生气。可是假装吸收并不吸收的事情,到底跟真正的吸收不一样。吸收不进去,就深入不进去,写出来的就是一个笨拙的猎奇东西。猎奇不是罪大恶极的坏品位,小时候去公园里花五块钱看野生马戏团的蛇身女妖表演,我和小伙伴们都很快乐。但纯粹的猎奇带来的快感是平面的,一过性的,写可以,但不用费劲地去写。当人们的注意力都放在蛇身女妖的表演上,道具后面那个真人就会下沉消失,那种浪费让我心里过不去。我改啊改,改不动,最终只能老实承认,那不是一篇我在二十出头能吃得消的故事。
这一搁就是十多年。我没着急,着急也没用。继续生活着,总有新的人物和经验慢慢悠悠地找上门——有些来自新鲜的际遇,有些来自遥远的童年,有些来自听故事,有些来自夜晚中擦肩而过的一瞥。它们同最初设定的故事与人物一起慢慢咕嘟,幻化叠加,最终有一天诞生出了在我看来甜美而完整的新东西。年龄来到了四十岁的边上,我不再觉得自己挺酷,挺见过世面了,当然以前有这种想法我也不难为情。人还是经常慌里慌张的,只不过跟慌张相处的能力在进步。我感到这种新的能力对写作也有益处。我又动笔写了,写得很得劲。我的目标是做“Fly on the wall”——墙上的一只苍蝇,搓着小手,暗中观察蛇身女妖背后的那个人在卸掉绮丽怪诞的壳子之后显露出的凡人样儿——疲惫,真实,带着一堆平凡的弱点,俗气的欲望,在生活的迷宫里转来转去。小苍蝇只管看,不管抓好人坏人。
希望这是一篇让读者觉得有趣的小说。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