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米修斯已松绑》 陈希我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我写了一个中篇小说《普罗米修斯已松绑》,发给当时《花城》杂志的朱燕玲主编。那时我正处在低谷时期,圈内朋友都知道。我写普罗米修斯,很自然会让人预想到这是拿普罗米修斯自比。确实,写作是有自传性的,我在学校开小说生成课程,开章就讲写作动机,郁达夫甚至干脆说,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一个觉得自己遭受不平的人,是会在写作中申诉的。但朱燕玲看了小说后,惊讶道:“没想到你写出的却是这样一个作品。”
连我自己也出乎意料。一个受难者很容易矫情,把自己当做正义的化身,甚至是英雄。但写作是在直视自己,洗涤杂质。于是,我写出的是这样的普罗米修斯。
朱燕玲还告诉我,《花城》杂志创刊号头条小说就是普罗米修斯:《被囚的普罗米修斯》。我写时全然不知,我只是想起普罗米修斯,要写普罗米修斯。
于是,我这小说适逢其时地发表在创刊40周年的《花城》上。同期还配了评论家何同彬的评论《“火种”和“盗术”:从<花城>创刊号<被囚的普罗米修斯>到新刊<普罗米修斯已松绑>》。文中还兼谈了几个先锋作家近作,北村的《安慰书》、吕新的《下弦月》,以及评论家吴俊的问题:先锋文学如何续航?
《普罗米修斯已松绑》当然是先锋的。我一直承认自己是先锋作家,甚至认为自己是真正的先锋作家。
在中国先锋作家纷纷回归传统或曰“经典”、不再提先锋之时,我仍然坚称自己是先锋作家。
先锋已不再是先锋
《花城》杂志是中国当代文学先锋实践的摇篮和重镇,我曾经跟它走得很近。40年了,《花城》对先锋的认识是否有所变化?
很欣慰听到朱燕玲说:“《花城》一向认为先锋不仅是形式,更是精神”。但我仍想对“精神”做进一步追问。
40年前那个普罗米修斯的精神,应该还是传统的,或者叫做“经典”的埃斯库罗斯的。我经历过那个现在想起来还很精神振奋的年代,我还记得那时被广为传诵的一句话,革命导师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导言》里的,这“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在思维能力、热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艺和学识渊博方面的巨人的时代。”恩格斯讲的是欧洲的“文艺复兴”,那时代中国人也要“文艺复兴”。但过了40年,时代已经不同了。
我这集子里的另一篇《海市蜃楼》写的就是这。中国人思考的问题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问题,当年的先锋也已经不再是现在的先锋。人们开始怀旧。怀旧是成熟人的幼稚的心理补偿行为。当今中国经验,纷繁复杂,整个人类经验也与之前大不同。这集子里的《拯救我的血热》写的就是这种“无”之“难”。
“要使血不这样奔流,凭二十四岁的骄傲显然不够。”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诗句,我们还活着,我们血管里还流着血。在当代,先锋文学何为,或者直接说,文学何为?
早年我说过:“所有的写作都是先锋的,不先锋就不要写了。”其先锋,会被理解成向前。我自己也这么感知着。
我们还熟悉尤奈斯库的著名论断:“所谓先锋派,就是自由。”这自由并非自由而无所作为,更不是自由地后退,它是向前。
前在哪里?我们可能忽略了尤奈斯库还说过,先锋是“表现出一种分裂,一种新的东西”。尤奈斯库还提到了乔治·巴塔耶。这些年,我恰恰也经常想到巴塔耶。乔治·巴塔耶把世界分为动物世界、世俗世界和神圣世界,神圣世界是人的理性否定自然之后的另一种否定之否定,类似于尼采的“永恒回归”。但它又不是回到动物世界,它是对世俗世界的超越。
但在我看来,超越谈何容易?实际上是在世俗世界分裂。想想我们现实中发生的神奇景观。这跟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相关。
其实所谓先锋,就是一种精神现象。先锋并非只是向前,它还向下,是向下从而向前挖掘,左突右撞,然后,炸裂。这向下也是向内,在这里,世界是幽深的、分裂的、纠缠的、混乱的。
这不是我们熟视的世界,它是被日常遮蔽了的新的世界。它是精神的世界。这集子里的《爱瘟神的女人》就是进入了这样世界的文本。也因此,它并不是所有人都接受的。
但有评论说,这是这两年来最先锋的小说,不像那些伪先锋。有学生读了这本集子,说比我以前的小说更复杂了。
在当代,先锋文学何为,或者直接说,文学何为?
文学也曾受诱惑
学生最知道我,因为跟我接触得最多——甚至有重复来听我的课的,坐在下面的他们,应该能够洞悉老师的变化。
老实说,我的课讲得越来越混乱。言说一定是要明晰的,但当我的嘴巴说出一个观点时,我的耳朵就会发出质疑,甚至有了反论。这是非常糟糕的情形。如果不是强制压住自我捣乱,我无法把课讲下去。
这对讲课是要命的,但对文学写作也许未必。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在这样状态下写作的,所谓“众声喧哗”,其实就是作家自己跟自己喧哗,然后,分裂出各种人物来。卡夫卡也是这样的作家,可以想象他白天有条理地过着世俗生活,晚上坐在灯下,内心浮现了。那些所谓的条理都破绽百出,显出了浅陋与粗暴。于是他要写作。
所谓有条理,就是浅薄的、粗暴的。所有凿凿的言说,都是在遮蔽。网上有许多文字,也称为文学的,说起世理来一套一套的。人们也受用这种道理,或者是人们需要这些,或者是人们懒得去探究别的,或者是人们只听得懂这些理……它们被叫做“鸡汤”。但即使批评“鸡汤”的人,也未必不受用“鸡汤”,他们受用更高层面的“鸡汤”。其实所有道理都是“鸡汤”。
有意思的是,卡夫卡经常被“鸡汤化”,他的话,被制作成“语录”教导人,而且有各种价值取向。他在讲什么?我猜他也未必确知世界是怎样的。有他的话为证:“我写的不是我说的,我说的不是我想的,我想的不是我应该想的,如此直至最黑暗的深处。”
我正在写的长篇就是关于认识论上的黑暗。世界最初展现在人类面前是混沌的,只能用“巫”切近之。“巫”就是最初的艺术与文学。后来人类有了思想。虽然“人们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人类毕竟已经发育了大脑,不能不思考。而且似乎也卓有成效,产生了哲学、科学。人类似乎还真能阐释世界了,而且到后来,还近乎确凿地把握了世界。人类的大脑越来越自信,但艺术家作家们凭着直觉,对这种阐释,心存疑虑。他们惦记着那些不能被阐释的部分,那些被知识遮蔽了的褶皱里的世界。
文学也曾受诱惑,觉得自己可以确证世界,可以描绘世界,而且,作者不出现。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作家确实把自己当上帝了,追求客观、全景式的书写,写“百科全书”,但其实不过是自以为是地建构了一个自己可以解释的世界。这种建构终究崩塌了。
有一种说法:碎片——这似乎就是文学的面貌。如果文学还应该思考,那么文学中的思考也是碎片化的。米兰·昆德拉说:“真正小说式的思想(比如自拉伯雷以来小说所经历的)从来是非系统化的;无纪律的;它与尼采的思想相接近;它是实验性的;它将所有保卫我们的思想体系冲出缺口;它研究(尤其通过人物)反思的所有道路,努力走到它们每一条的尽头。”甚至,“一个小说家应当有系统地将他的思想非系统化,朝他在思想周围筑起的街垒踢上几脚。”
如此才成就了文学世界的广袤,作家精神的神圣。这是心的世界。心与脑不同,它是感性的,不是理性的;它是不确定的,而不是确凿的。我在此之前出版的长篇小说《心!》,就是写这种心,这心甚至是否存在都不能确定。但似乎没几个人认可。就连我自己也自犯嘀咕:这么写,真的可以吗?是否会导致文本失败?毕竟,写作的前提是“有物”。即使不能确定“有物”,写作必须去建构。但我委实不能如此敷衍,哪怕去冒险,使文本崩溃。现在,某种意义上,这集子里的四个小说《普罗米修斯已松绑》、《爱瘟神的女人》、《拯救我的血热》、《海市蜃楼》都是这样。我还将继续这么写。
即使批评“鸡汤”的人,也未必不受用“鸡汤”,他们受用更高层面的“鸡汤”。
写作是我活的全部意义
有人认为,这种写作无意义。我也承认。但这无意义,跟虚与委蛇的无意义不是一种精神的东西。
有人干脆不写了,其实我也无数次想到不写。因为身体和精神状况,医生一再告诫我不要写作。但不写,我又能怎样?你是作家,你是一把枪。你是自己的枪,你无法抽离自己。不,你是子弹,你献出自己。但你进入的是“无物之阵”。但你又必须战斗,你也只能战斗。在“无物之阵”战斗,真是太难了。你跟自己战斗……难怪许多作家逃脱了,逃脱了自己,也逃脱了写作。
但我还写着,说明我还要作为。尽管我告诉自己我只能写作,一个自己认为只能写作的人,写作就是活的全部意义。
简直是悖论。其实从这几十年世界文学状况看,文学也在悖论中出不来,或者用学术性的说法:文学在式微。
我曾经开一门日本现代小说课,从明治小说家开始讲。讲了十几年,一直想拓展到20世纪末及21世纪,但作品总不如我意。
据说欧洲的文学状况也好不了多少,经典性在削弱。但所谓“经典”又是什么东西?莎士比亚、但丁、雨果、巴尔扎克、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加缪、马尔克斯,甚或还有米兰·昆德拉,还有拉什迪,还有鲁迅……但这些写作者所面临的时代比现在要确定。
顺便说一下,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鲁迅这样的作家,我觉得是被“经典性”误读了,他们并非人们所认为的那样确定,而米兰·昆德拉、拉什迪身处的世界也是被简单化了。
“经典”文学有确定的文学价值性。尽管复杂,但也是确定的复杂。但这种价值性已经移动。这十几二十年来,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作品普遍被认为不如人意,但也许这正是意味着“经典”不再。
所谓文学对世界的作用力在弱化,但所谓文学阐释世界乃至改变世界,又是怎样的愿景?文学必须具有深刻性、整体性,但在不确定之下,如何抵达深刻性?所谓整体性,不过是一种错觉。到如今,这种错觉,不仅被文学艺术家,而且被曾经称霸的科学家打破了。
黄金的文学已经现出了镀金层,白银也一样,作家冶炼的是黑铁。这样的时代,正应该产生这样的文学。
我曾经这么描绘自己的日常:“每天对着电脑,干什么?我谓之掘井。打字时,用手指掘;阅读时,用眼睛掘;发呆时,思维在掘……往深处掘,越掘越暗,什么也看不见。但仍然掘。永无止境,精疲力竭,至死方休。”也许这正是宿命,如此与世界相生相杀,相亲相爱。
(陈希我,作家、文学博士,曾获人民文学奖等奖项,两度登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