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本关于狄金森生平的传记,它超越于此。《我居于无限可能: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对狄金森如散文诗般的记述,比传记更具精魂。作者的生活偶现其间,她仿佛是狄金森隔世的相知,同样地忠诚于阅读和写作,对自然万物怀抱深爱。在一场场跨越时空的轻语中,她们一起分享灵魂里的寂静与风暴,以及寂静酝酿的风暴。
藏在诗里的谜底
艾米莉·狄金森是美国文学史最难以索解的一个谜,生前无人知晓,死后却盛誉如潮,被称为“诗界梵高”。读者很容易忽略正文下的留名,却一定在某时某地读过她的诗歌,“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艾米莉·狄金森的诗坛地位可与惠特曼比肩,也是让博尔赫斯唯一公开表达欣赏的女作家。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西方正典》里对其诗歌成就作出极高的评价:“除莎士比亚之外,狄金森是但丁以来西方诗人中显示了最多认知原创性的作家。在她魅力的顶峰前我们遇到了最杰出的心灵,这是400年来西方诗人中绝无仅有的。”
正是这样一位凭想象力自在驰骋的伟大诗人,一生都住在阿默斯特小镇上,独身未婚。25岁之后弃绝社交,足不出户,只留下千余首诗歌和无数未解谜团。
如果说她是一个“谜”,诗便是她唯一的答案。如果人们不曾读过狄金森的诗歌,就无法理解她诉诸笔端的心事。为了渐被忘却的纪念,更为重温字句中的热烈,《我居于无限可能》复现了这位天才女作家的个人成长之路:狄金森自幼立志要成为最伟大的作家,不断自我创造,不断努力摆脱性别、家庭、社会的偏见与束缚,最终成为20世纪现代主义诗歌先驱,对美国文学做出重大独创性贡献。
在四处散落的诗歌手稿中,这本书仿佛是诗人的隐秘自白,写出她一生希冀的热烈与无限:
我居于无限可能
一座比散文更美的房子
窗户 更多更亮
房门 都很雄壮
雪松般的厅堂
双眼看不到天花板
它那永恒的屋顶
苍穹般的三角墙
来客们 都是完美的人
这就是 我的职业
伸展我狭小的双手
采集天堂乐园
建在纸间的城市
现代人从出生便活在喧闹不安的世界中,即使想要逃离也不得其法,只能在碌碌中失去知觉。越过历史尘埃,我们邂逅一位天马行空的叛逆少女,她凭一腔孤勇,在后半生闭门不出,退避到用自己灵魂建筑的小天地里。艾米莉·狄金森是如此忠诚于文字世界,在默默无闻中阅读和写作,留下近1800首诗作。
有如吉兆般的相遇,加拿大作家多米尼克·福捷轻轻推开诗人心底的密门,“很久以来,她一直住在自己的纸屋里。人无法同时拥有生活和书本,除非决意选择书本并在其中写尽生活”。在福捷的注解中,艾米莉·狄金森把孤独写成世间最美的诗,再于纸间自建一座最美的城。福捷用笔清醒而笃定,俨然是狄金森隔世的知己。“自省”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外观”,于是便有了她为相知而作的散文诗般的传记——《我居于无限可能: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
这本书围绕艾米莉·狄金森展开记述,但比一般的传记更具精魂,即用散文诗般的语言,完成了对这位天才诗人的灵魂追溯。在多米尼克·福捷看来,将灵感与表达寄托于书与纸上,并非叛逆少女的突发奇想,更不是文学怪才的灵光乍现,而是源于狄金森三兄妹儿时的一场纸上旅行,他们在翻阅地图册时发现了一个凭空编造的城市,这带给狄金森无限灵感。就像艾米莉·狄金森翻开书籍,能看见纷繁多样的城市跃然纸上,她留下的篇章字句中,同样藏着她耗用毕生时光构筑的纸屋、城堡、森林……
除了疯狂的创作,诗人只留给历史她沉默的背影。写传记的人目光如炬,能够穿透狄金森冰封的外表,对准她脑中的浩瀚宇宙和体内的熊熊烈火,并经由文字将其还原成生动可感的场景:“‘我的人生,就是圆周。’艾米莉写道。确实,她似乎是站在什么东西的边緣,摇摇摆摆,努力保持着平衡。也许她的面前是一口深井、一面悬崖,也许她正站在两个世界的交点,一面是诗歌的丰富,一面是语言的匮乏。她一手捧着一只苹果,一脚已经踏入坟墓。”
我们由是感到真实且信服,艾米莉·狄金森在实践着她从书中读到的力量,找寻并提取出能为她所用的东西,连缀成纸上的微妙咒语,将死神步步逼退。即使是在离群索居的环境下,诗人的创作依然呈现出开阔的诗意,她敢于剖白内心,坦诚女性在家族期待与自我认同间的挣扎,传递出关于人生的诸多经验,并用诗歌留存希望和勇气。
只有在诗意氛围中了解现代主义诗歌,体认狄金森在荒野中燃烧的生命,才能唤醒人们早已麻木的关于热烈的感受,事实就是如此:“她不愿乖巧。雏菊并不规矩,天空中排成人字的黑雁也不顺从。她仰慕的,是辛辣如芥,是癫狂似草。”
越过现实的对话
博尔赫斯说:“诗歌是神秘的棋局,棋盘和棋子像是在梦中一样变化不定,我即使死后也会魂牵梦萦。”或许是出于类似的执念,世人往往顺着艾米莉·狄金森的神秘足迹苦苦追寻,试图用一些遗落的历史片段去填补诗人生平和作品之间的诸多裂隙。
当代学者无不显示出揭开狄金森人生谜底的雄心,他们大量阅读了法律档案、当代女性写作以及狄金森本人未发表的书札残简等文献资料,试图全面且深入地描述这位天才诗人的形成过程及其饱满热忱的创作活动。
而多米尼克·福捷却把追踪视作“舍本逐末的寻找”。如果说“诗歌是生活尽情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她要追寻的不是纸上灰烬,而是生活本身,是艾米莉·狄金森每日浇灌花园的忙碌身影,是她用钢笔画出的掌心纹路和命运漩涡。福捷相信,诗歌是生活的见证。就像童年的狄金森喜欢把花朵夹在书里,成年后她创作的每一首诗,都是为无名之物所立的渺小墓碑:“她写在纸上,是因为她无法将春日的骤雨,秋天的凉风、冬季的雪花做成标本。”
因此,多米尼克·福捷反常道而行之——她甚至不曾到访狄金森旧居,尽管这座小洋房距离她的住所仅仅四小时车程。写作中,她视角轻移,通过诗意文字在现实与创作两端精心编织,间或流露出自己的生活与思考,以这种方式与狄金森进行一场场跨越时空的对话,一起分享灵魂里的寂静与风暴。
一名不惧尝试的写作者,替一位不愿墨守成规的诗人作传,勇气和新意才能两相印证。有趣的是,同样作为进入狄金森世界的陌生化途径,美剧《狄金森》与这本人物小传也形成了巧妙互文。在第一季第一集的片尾,艾米莉·狄金森因为公开发表诗歌受阻而感到失落,死神这样劝慰她:“纸上有名和不朽可不是一回事,循规蹈矩不能成就你的不朽,打破规矩才可以。”
正因为《我居于无限可能:艾米莉·狄金森的一生》运镜越过了常规意义上的传记视角,我们得以在这趟奇特而甜蜜的旅程中,与更加鲜活的艾米莉·狄金森和多米尼克·福捷结缘,读到她们不为纸上有名而作的诗与文,以及居于无限可能的自我想象。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