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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河流与文学

2020-05-09 15:27:02来源:上海文学    作者:莫言

   
童年时,错以为我家房后那条河,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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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被颁受迭戈·波塔莱斯大学荣誉博士称号


  尊敬的校长,老师们,同学们,感谢贵校授予我荣誉博士称号,这个称号没给我增加学问,但可以给我的衣柜里增加一套博士袍服,这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是我获得的第十二个荣誉博士,也许,一百个荣誉博士头衔,也比不上一个真正的博士学位,就像一百条干涸的大河,也比不上一条水量充沛的小河一样。我已垂垂老矣,但还是在努力学习,为了使自己不至于被时代甩得太远,为了使自己距离一个真正的博士稍微近一点。


  童年时,错以为我家房后那条河,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后来,我跟随民工队去离家两百里的地方挖掘加宽一条横贯胶东半岛的胶莱河,才知道胶河只是胶莱河的一条支流,全长不到一百公里,流域面积将近六百平方公里。从数字来看,实在是一条在国家地图上可以忽略的小河。后来我当兵离开故乡,跑了好多地方,见到了黄河、长江,才知道我家房后那条河的确是太小了。


  我热爱江河,对这方面的知识也就比较敏感。于是就知道了世界上最长的河是非洲的尼罗河,而水量最大、支流最多、流域最宽阔的是南美洲的亚马逊河。想想它的一万五千多条支流,想想它二百公里宽的入海口,想想它占全球河流总水量百分之二十的水量,都让我激动不安。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自从知道了这些,我便产生了一个梦想,那就是:到南美洲去,去看亚马逊河,去看亚马逊河的入海处。


  2014年巴西世界杯,我看了终场比赛,也就是阿根廷和德国的那场争夺冠军的比赛。我的立场,毫无疑问地站在阿根廷一边,因为阿根廷是南美洲国家,而南美洲有一条亚马逊河。看完球赛后,我有点失望,因为阿根廷输了。很多阿根廷球迷在街上哭泣,当然也有很多德国球迷在街上欢笑。我也就略感失望而已,因为我此行的根本目的不是来看球,而是来看亚马逊河。


  球赛结束第二天我就迫不及待地飞往玛瑙斯,中国的一家媒体在那儿为我安排了一个旅游项目,让我乘坐游船在亚马逊河上漂流一个星期。在飞机上,透过舷窗,我看到亚马逊河的景象。那么多曲折迂回,包围着或是分割着葱翠的绿洲。我从空中俯瞰过好几条大河,但都没有亚马逊河这样壮观美丽,这样富有蓬勃的生命力。


  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夜晚睡在船上,白天随船在河道上航行,或是乘坐小艇,到热带雨林里去探险,或是到原始居民部落去访问,或是去垂钓食人鱼,或是去捉鳄鱼。日程安排得丰富多彩,事物新鲜得令人眼花缭乱。我看到了树上栖息的艳丽的鹦鹉,看到了挂在树上的巨大的蟒蛇,看到了粉红色的河豚跃出水面,看到了张着大嘴晒牙的鳄鱼,看到了在树梢追逐跳跃的猴子,看到了在幽暗的夜晚鳄鱼和兽类眼睛闪烁的光芒,看到了许多珍稀的植物,看到了孩子们赤着脚在泥地上踢球,看到了土著居民表演钻木取火,看到了殖民主义者建造的豪华庄园。我还听到了鸟类的鸣叫、兽类的嚎叫、人类的喊叫与歌唱。我还嗅到了森林的、河流的、植物的、动物的丰富的气味,而这些气味中,最让我感动和难以忘却的,是浩瀚的河流的气味。


  船上有四十多位游客,来自世界上十几个国家。有一对阿根廷的农场主父子,与我成了酒友。我们品尝着丰富的美食,喝着花样繁多的鸡尾酒,一杯一杯又一杯。他们知道博尔赫斯,读过他的作品,并为自己国家有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而自豪。甲板上那位花白头发的老水手弹着吉他,用苍凉的嗓音唱着民歌。我听不懂他的语言,但我大概感受到了他演唱的内容或者说他通过歌唱表达的情感。我坐在他对面喝着啤酒,看他的目光和他的脸。据说他是印第安人,原住民的后代。他唱的怎么会不是他的部族、他的祖先的记忆?血与火,刀与枪,屠杀与奴役,革命与反抗,死亡与爱情……无数的日子,犹如大树的年轮;无数的情感,通过歌唱传承。我的目光,当然也旁及船舷两侧辽阔的大河。这么多的水,这么多的水啊,汇集在这里,成为孕育万物的母亲般的滔滔大河。河,地球的血管,网络分布。有它就有生命;无它即是荒凉。河就是文明与文化的源头,当然也是文学的源头。


  漂流在亚马逊河上,我很多次地想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胡安·鲁尔福、阿莱霍·卡彭铁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巴勃罗·聂鲁达、豪·路易斯、博尔赫斯、胡里奥·科塔萨尔、卡洛斯·富恩特斯、伊莎贝拉·阿连德、罗贝托·波拉尼奥……这灿若群星的拉丁美洲文学群体。我确实阅读过很多拉丁美洲文学,但我知道我所阅读到的,仅仅是拉丁美洲文学的极小一部分,但就是这一小部分已经让我受到了震撼和启发。


  漂流在亚马逊河上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我经常回忆起许多年前,我坐在自家的炕头上,透过后窗观看胶河中滚滚东流的洪水的情景。那时候我是个少年,因为脚上生了一个毒疮,只能坐在炕上。大雨倾盆,无休无止,好像天漏了。不断地有新的洪峰即将到来的消息,通过挂在墙上的那个小喇叭传过来,送来恐慌与兴奋。村里的成年人,都到河堤上去了。他们提着灯笼,扛着铁锹,在河堤上巡逻着,观察着,随时准备堵漏抢险。后来连老人和孩子也上了河堤,因为一旦决口,在河堤上反而比在村子里安全。那时,村子里的房屋全都是土墙草顶,在洪水中会顷刻坍塌。雨下得太大,土地已经被水灌饱,只要在地上挖一个小坑,就会有水冒出来。不时地有邻居家房屋倒塌的声响传来。牛和羊都被解脱了缰绳,它们竟然也跑到了河堤上,它们的身体在颤抖,因为它们感受到了危险,它们极力地向人靠拢,也许它们感到靠着人才是安全的。鸡都飞到了树上,只有鸭和鹅,无忧无虑地在院子里戏水捕食。院子里的积水里竟然有鱼虾。谁也不知道这些鱼虾是从哪里来的。院子里还有一些马蹄大的蛤蟆在爬行,捕食。它们用毒辣的目光盯着树枝上的蝉,那些蝉便像中了魔法一样,掉落到它们嘴里。回忆到此,我不得不提起古巴牛蛙,这是一件被遗忘的旧事。当时,为了改善人民生活,中国的有关部门从古巴引进了牛蛙。我村临近的国营胶河农场,承接了引进牛蛙的驯养工作。但由于管理不善,致使牛蛙逃逸。地势低洼,潮湿多雨,沼泽、水塘密布的高密东北乡便成了这些逃逸牛蛙的天堂。它们很快繁殖成灾,本地的原生青蛙,成了它们的食品。每到夜晚,洪亮的牛蛙叫声使高密东北乡人民难以安眠。前年,我曾写了一首诗,提到了古巴牛蛙的事:


  蛙,生命的图腾,繁殖的象征。与水息息相连,与河密切相关。它跳上一张白纸,成为小说封面。


  我坐在炕头上,焦虑不安地看着河中的洪水。在我的视线中,河中的水似乎比河堤还要高。我看到洪水像一群群扬着鬃毛的野马,追逐着向东奔流。许多年后,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先生到我的旧居来参观时,他说他正在想像那些像野马群一样奔腾而来的洪水。他读过我很多小说,关于浪头像马群一样的描写,出自我早期一部短篇小说,题名《秋水》。这是我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作品,也是在这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的“高密东北乡”这个文学地理名称,如今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马孔多小镇、威廉·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一样,成为文学研究者笔下一个熟语。我受过他们的影响,这是必须承认的;而加西亚·马尔克斯受过威廉·福克纳的影响,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坐在游船上,我看到夕阳把亚马逊河映照得一片血红,不时有大鱼从水中跃起,还有成群的水鸟在水面翔集。我回忆着胶河决堤的那个下午,先是河堤上响起了急促的锣声,伴随着锣声的是人的喧哗。我坐在炕上,看到似乎比河堤还要高的河水像熔化的铁水凝重而辉煌。决堤了!如果是在村子里决堤,那村庄片刻便会被摧毁,我也将被压在房屋里边,或者,我会随波逐流。我五岁时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游泳。村后只要有条河,村子里便没有不会游泳的孩子。尽管年年都有孩子被淹死,但孩子们依然下河洗澡,抓鱼,游泳。掌握到水里生活的技能是人类的热望和追求。游泳技术高超的人在村庄里受到普遍的尊重。游泳技术高超的孩子,必然会是孩子们的王。我看过骡马凫水过河,看过牛羊凫水过河,也看过猪狗凫水过河。在我所认识的动物里边,水性最好的是猪,其次是马;水性最差的是羊,其次是狗。这些动物的游泳技术也是无师自通,这些知识都是我的文学资源。


  事后得知,那天下午,村后的河堤的确出现了险情,就在村中人奋力抢险时,几个少年在村子外扒开了河堤。河堤的黄土已被泡胀,只要扒开一个小决口,洪水便会奔涌而出,顷刻之间便冲刷出一道宽阔的泄洪通道。就这样,村子保住了,但村外的庄稼地和国营农场的古巴牛蛙养殖场、匈牙利良种羊养殖场、保加利亚良种鸡养殖场都被洪水淹没了。牛蛙从此便在高密东北乡泛滥成灾,成了外来的霸凌物种。


  这些童年时期与水与河相关的记忆,都被我写进了小说,或者说构成了我的小说的重要部分。


  前边提到过的那篇《秋水》,是我的文学王国“高密东北乡”的开篇之作,故事讲一男一女在一个被洪水包围的小山上生养后代的故事,这是我的文学的无意识的创世纪。接下来我写了一系列与河与洪水相关的小说。我在亚马逊河的游船上,聆听老水手歌唱时回忆起了我的成名小说《透明的红萝卜》里那位老铁匠在铁匠炉边夜晚吟唱古老民谣的情节。那个老铁匠的原型,是我的铁匠师傅。我十二岁时曾在修建泄洪闸的工地上,给铁匠师傅当过学徒。所谓“泄洪闸”,就是在河堤上修建一座有十二个涵洞的闸门,当洪水滔滔,影响到村庄的安全时,就把这泄洪闸上的闸门提起,让洪水泄到堤外的洼地里,以此手段保护村庄。修建泄洪闸的思路完全出自我那几个扒开河堤淹了国营农场养殖场,保住了村庄的小伙伴的事例。当然,因为淹了国营农场,他们都接受过调查,但他们都拒不承认是自己扒开的河堤。


  我在这篇小说里,描写了河边的神秘夜晚,描写了一个感觉超常的孩子,他能够听到气味,能够看到声音,能够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肉体痛苦。他是个黑色的精灵。虽然我不是他,但他的形象里有我的生命体验,最起码,他与我一样,在河边的桥洞里,在幽蓝炉火映照下,聆听过老铁匠的歌唱:


  ……你全不念三载共枕,如云如雨,一片恩情,当作粪土。奴为你夏夜打扇,冬夜暖足,怀中的香瓜,腹中的火炉。你骏马高官,良田千亩,丢弃奴家招赘相府,我我我苦命的奴啊……


  这些很像中国的传统戏曲里的唱词,似乎是在讲述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对负心男子的抱怨,也曾有人问我这些唱词出自哪部戏曲,我说没有出处,是我随意写的,也是小说中人物随口唱的。他的唱词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腔调,那样一种从内心深处发出的充满了命运感的悲凉腔调,能使人感受到时光流逝,大河奔流,生命轮回等等人力无法抗拒的力量。亚马逊河游船上的老水手与我的故乡桥洞里的老铁匠——也是我小说中的老铁匠——的歌声息息相通。这种既悲观又达观的歌唱,是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歌唱。这样的歌唱不需要唱词。我的故乡,确有人能作无词的歌唱,他只用几个简单的音节,用变化多端翻来覆去的腔调,便表现出了人生的一切内容。


  我的故乡,曾有一个手足上生有蹼膜的儿童,他是我的小学同学。这样的人物很像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人物。上世纪60年代,我的故乡雨量充沛。不仅胶河里河水滔滔,很多洼地也都变成了池塘,这时候,有一位从省城贬下来的游泳健将担当了我们的体育老师。这位老师各种泳姿均能,但最擅长的是蛙泳,据说他是省蛙泳纪录的创造者。我们这些河边的孩子都会游泳,因之对这位要教我们蛙泳的体育老师极度蔑视。但当这位老师在水中对我们施展了他的泳技,尤其是他的蛙泳技术后,我们一个个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唯一不服的是我们这位脚与手上生有蹼膜的同学。他提出要与老师比赛,尽管最终输给了老师,但老师对他的游泳天分极为欣赏。在老师的精心培养下,我们这位同学很快便获得了县里的、地区的少年蛙泳比赛冠军。老师说,他的成绩足可以跟省里的成年冠军抗衡。就在他与老师踌躇满志地想去参加省里的运动会时,一封举报信取消了他的参赛资格。举报的内容就是我这位同学手足间的蹼膜。那举报者在信里恶狠狠地说,“让人与一个青蛙精比赛蛙泳,这是不公正的”,于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摆在了我的同学和我们老师面前:如想参加比赛,必须切除蹼膜;如不切除蹼膜,只能退出比赛。反复斟酌后,我们的老师出资,去医院为我同学做了手术,但遗憾的是,切除蹼膜后,我同学的泳技尽失。这是一个马尔克斯式的故事,在我心中沉睡多年,直到去年我才把它写出来。


  是的,在亚马逊河的游船上我想到了这位同学和他的被切除的蹼膜,如果不是那位举报者多事,我的同学成为世界冠军也是可能的。既然这蹼膜丝毫不影响他的生活,而且还赋予他游泳的神奇能力,为什么就要切掉呢?由我同学手脚上的蹼膜,我联想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那个拖着猪尾巴的婴儿。这个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形象,挡住了所有作家向这个类型的故事前进的步伐。我们不能写得比他好,那索性就别写了。这也是我把这位手足生蹼的小学同学的故事搁置了三十多年才勉强写出的原因。但另一个与我的邻居有关的故事,我永远也不能写了。这位邻居一直单身。据说他多年前曾结过一次婚,但新婚之夜过后即离了。离婚的原因讳莫如深。许多年后,当我开始小说写作时,终于用一瓶好酒、一条好烟,换来了他的秘密。原来,那位新娘长了一条尾巴。我的邻居对他的一夜新娘的那条尾巴的描绘栩栩如生,其中许多细节远比马尔克斯描写的精彩,但这个故事无论多么精彩,如果写出来,就会被认为是对马尔克斯的拙劣模仿。


  我乘坐的游轮,似乎在我的睡梦中都在航行。我想当然地以为它是朝着大河的入海口进发。那一眼望不到边缘的河面,会在某个早晨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多年的梦想得以实现。我确实看到了水天相接的景象,像海一样宽阔的水面,但这里仅仅距离玛瑙斯数十公里,这只是几条支流与亚马逊河的主河道的交汇处。眼界所至都是浩淼的水,只有那一线墨绿,标志着那是热带雨林的边缘。在这样的时刻,我自然地想起了威廉·福克纳的小说《老人河》,那逃亡的黑奴,那密西西比河的滚滚洪水,那在洪水中挣扎着游泳的动物,还有肥硕的鲶鱼。当然我还想到了马克·吐温和他的名著《汤姆·索亚历险记》,以及《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这位在密西西比河上当过水手的作家,写起河来自然得心应手,他的小说大都是河上发生的故事。我也回忆起自己的小说《生死疲劳》,这是我2005年完成的作品,这部小说中有描写胶河的章节。胶河在我初期的小说里只是一条小河,但到了1996年我发表的小说《丰乳肥臀》里,已经成为一条波浪翻滚的大河,和长江差不多,但比亚马逊河窄一点。在我的小说《丰乳肥臀》中,胶河水面已经有两公里宽,游击队员们冒着生命危险渡到对岸,河面上,漂流着枯枝败叶和淹死的动物的尸体。在我的小说《生死疲劳》里,河面已经宽阔得望不到对岸,我让一只巨大的公猪,驮着一头小母猪,顺流而下,速度快得惊人,最后我让它们像飞鱼一样脱离了水面,直接飞到月亮上去了。这些当然都是想像,都是梦幻,但想像必有现实做基础,梦幻也是现实生活的倒影。如果没有童年时期在湍急的河水中顺流而下的游泳经验,我的确也写不出小说中这些奇特的场面。


  尽管我没看到亚马逊河的入海口,但我看到了几条支流与亚马逊主河道的交汇,几种不同颜色的河水形成明显的分界,渐渐地混合在一起,带着各自的颜色和气味,带着各自的文化和记忆。你从高山走来,我从森林流过,最终汇成大河,进入大海。这形式这内容,与人类文明的交流与发展是多么相似。即将结束这次短暂的水上漂流之旅的最后一个晚上,餐厅提供的免费酒菜格外丰盛精美,大家聚在一起,干杯,喝酒,跳舞,恋恋不舍,我与那对阿根廷父子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互留通联方式。五年过去了,他们生活得可好?我当时也想过,这也许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拉美,但没想到,第二年我又来了拉美。没想到过了四年,我第三次来到了拉美。上次我在秘鲁购买的羊驼绒大衣已经在我的衣柜里挂了四年,我从没穿过它,几乎忘了它的存在。船上的人知道了我的作家身份,他们让我发表一个简单的演讲。我说:来自天南海北的朋友们,中国有一出著名的戏曲《白蛇传》里有两句著名的唱词,叫做‘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两句话讲的是人与人的缘分,在茫茫的人海中,只有我们这些人在这条船上共同生活了一周,这是多么大的机缘凑巧啊,所以我们要珍惜,并把这美好的记忆长存。


  《白蛇传》讲的是人与蛇变成的美女恋爱结婚的故事。缘分发生在水上,没有水就没有河,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河也就没有浪漫与爱情。我相信在亚马逊河宽广的流域里一定也流传着许多类似的故事,这些故事就是拉丁美洲作家们共同的文学资源。


  故事发生在船上,这已经成为文学的经典模式,有许多这样的小说,但我首先想到的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迷宫中的将军》与《霍乱时期的爱情》,那条马格达莱纳河,是哥伦比亚的大河,与亚马逊河没有关连,但我总觉得它是亚马逊河的一条支流。南美洲的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在一条船上度过了他生命最后的时光,航程是他生命历程的象征,他的回忆与河中的波浪、岸上的风景镶嵌在一起,如同用各种彩色的丝线,编织了一条漫长的地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另一部杰作《霍乱时期的爱情》,我三十多年前曾经读过,2016年暑假,我用了一周的时间,从头至尾,又认真地读了一遍。我感觉书中最好的章节,是到处寻花问柳、始终不忘初心的阿里萨与费尔米娜暮年时那次河中船上的浪漫旅程。这是世界文学中罕见的描写,两个老人激动人心的爱情,犹如灿烂的晚霞照亮了天空。


  我必须夸一下我自己的那部对中国社会变化产生过微妙作用的小说《蛙》,此小说以我的当了几十年妇科医生的姑姑作为原型,写了她的一生,尤其是她在中国的计划生育运动中所扮演的角色,以及她的痛苦与矛盾。小说的高潮部分发生在河上,浩瀚的大河,滔滔的洪水,载着孕妇逃跑的木筏,与载着姑姑追赶孕妇的机动船,展开了一场决定一个生命生死存亡的追赶。姑姑的机动船,当然最终赶上了木筏。但此时木筏上的孕妇已开始了生产。姑姑作为一个妇科医生的职业道德和作为一个计划生育干部的责任忠诚,在她内心展开了刀光剑影的斗争,最后,人性战胜了职责,姑姑对着那生命垂危的产妇伸出手,说:这不是魔爪,这是一个产科医生的手。


  我写这本书的目的不是要揭露计划生育过程中的黑暗,而是想塑造一个以我姑姑为原型的妇科医生的形象。但正是因为我从人物出发的创作,使姑姑这个形象具有了真实感和说服力。所以此小说发表之后,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阅读热潮。几年之后,在中国执行了三十多年的独生子女政策宣告废止,自由生育已成为指日可待的现实。我听很多人对我说过《蛙》这部小说对推动废止独生子女政策所发挥的作用,我不置可否,这当然不是谦虚,而是我真诚地认为,影响到某项具体的政策,只是某些小说发挥的副作用,真正的伟大小说的作用,是影响人的心灵,是人在生命道路上遇到巨大的困惑、难以解决的问题、不可逾越的障碍时,为他们提供一种安慰、一种启示和一份自信。


  我坐在亚马逊河的游船上,时时刻刻萦绕我心头的,其实是我的故乡那条已经干涸了多年的胶河。从它的源头到它的下游,全程干涸。河床上长满了绿草,或是布满了砂石,尽管政府在河的两畔花费巨资建造了很多景观,但一条河流两侧的景观,必须依靠河水而美丽,干涸的河是地球上最丑陋的地貌,在干河两边造景如同为枯尸化妆。我们盼望着水,盼望着天降雨,但天就是不降雨。天把雨降落到许多地方,包括我们的邻县,但它就是不在胶河流域降雨。去年,我们周围几个县市大雨倾盆,水库满溢,河流决堤,洪水泛滥,唯独我们县无雨。我站在干涸的河底,仰望着天空,努力地思考着天不降雨的原因,但我想不出原因。我实在太怀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胶河了,我太向往在小说中被我十分夸张地描写过的波浪滔天的胶河了,我太羡慕生活在亚马逊河两岸的拉美作家同行了,你们的河里有水,你们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就不会穷尽。


  我故乡的河成了枯河,故乡的文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这都怨你,因为你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枯河》。我当然不认可他们的批评,因为我除了写《枯河》,我更多的是在写这条河水势滔滔甚至泛滥成灾的景象。我相信天道轮回、万物皆有周期的说法。我相信,已经干涸了三十多年的胶河会迎来一个雨量充沛、河水汤汤的新的周期。如果河里有了水,河两岸的投资巨大的景观是否还是景观就会原形毕露,那些外表华丽的建筑是否经得起雨水的洗礼与河水的浸泡,也将显出真相。有了水的河,会改变这方土地上的一切,包括人的容貌、性情和思想。


  我等待着新的周期的降临,但我的等待应是积极的,我会用意识向亚马逊河借水,让我的文学之河河水充盈。不,不必借水,干脆,我就把这条水势滔天的亚马逊河想像成我故乡的河,它就是我的河,它将给我灵感,给我启示,给我自信,就像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给予读者的那样。


  本文是2019年8月6日作者在智利迭戈·波塔莱斯大学的演讲,刊于《上海文学》2020年5月号,图片由作者提供。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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