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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叔河:自序两篇

2008-11-18 19:42:49来源:    作者:

   

    《小西门集》小序
   
    将自己零星发表的小文章编集出版,始于一九九二年的《书前书后》,时年已六十,别人“四十岁学吹鼓手”成为话柄,我比他还晚了二十年。好在目的不在习艺糊口,不必担心没有人唤去吹吹打打,不过想利用“离职休养”后的闲时,讲一点自己想讲的话罢了。其实这和平常跟朋友扯谈也差不多,但来友不过二三,晤言只在一室,写文章却不限于此,故多少有些兴趣。至于写的内容,则正如一位书评人所说的,确实较为芜杂。因为学无专门,又缺乏关心国家大事的心思和胆气,所以只能谈些琐碎的见闻和感想,但有时亦不免涉及到一点本人和别人的事情,尤其是那些总是记得的。就拿《书前书后》来说,虽然名不离书,却也有《列那狐》、《喜与忧》和《记潘汉年》几篇写本人和别人。今即从已出版各集中选出此类文章若干篇,编成这样一本,书名仍循例以一篇名充数,就叫《小西门集》。
   
    集中还选了一篇《记得青山那一边》,用作书名也许可以,因为字数嫌多,结果还是舍弃了。这其实是许多年前所写诗中的一句,典出德国斯托姆作小说《茵梦湖》,巴金译文有云:
   
    我们的青春就留在青山的那一边,现在它到哪儿去了呢?
   
    真的呀,有谁知道,谁又能说,我们的青春它到哪儿去了呢?世间有些事情,恐怕永远都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吧。作文编集,亦不过企愿自己的悲欣留下些微痕迹,若能使人接触以后偶起感兴,那便是作者最大的满足了。
   
    谢谢王稼句先生促成我编了这本书,谢谢朱赢椿先生给了它素净合体的书衣,这真是我非常之看重的。
   
    二千零八年八月,钟叔河于长沙城北之念楼。
   
    《笼中鸟集》小序
   
    六月底到南京去了一趟,应朋友的邀约,回来后编了两本“自选集”,都是从已出版各集的文章中选辑而成的。一本只收写自己和写别人的散文,名《小西门集》;这一本则选收平素“遇事抒情”和“借题发挥”的随笔,名《笼中鸟集》。《小西门》和《笼中鸟》,都是原有的篇名,以篇名作书名,仍然按老习惯。“遇事抒情”和“借题发挥”,则是“文化大革命”中加给我的罪名,三十多年后用在这里,似乎也还合适。
   
    集子照例应该有篇序,在选出来的文章中有《自己的话》一篇,觉得可以用来充数,便将它放在这篇小序之后,其他各篇之前。本集所选文章,都按发表年月先后编次,只有它例外。因为如此,这篇小序也就不必写得太长,可算名副其实的小序了。
   
    二千零八年十一月四日,钟叔河于长沙城北之念楼。再过几天,我就七十八了,甚矣吾衰,该歇歇了。
   
    [附]自己的话
   
    大半生和文字打交道,却没写得几篇“纯文学”的散文。写出来的东西,不属于自己的职业,便属于自己的学业,谈不到文学性,当然更谈不到有什么“文章之美”。这多半是由于缺乏才情,少半则由于缺乏心情,全是自己的缘故,丝毫不能怨别人的。
   
    外国人说,“愤怒出诗人”。舒芜将朱正著《一九五七年的夏季》比作太史公写书,以为愤怒亦可出史家。那末,愤怒可不可能出散文呢?从杨恽《报孙会宗书》、斯威夫特《育婴刍议》、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等古今中外的例子看,应该说是可以的,我却愧无这样的力量和胆量。
   
    美的文章写不出,愤怒的文章又不敢写,事实固然如此,但毕竟也有按捺不住和不自量力的时候,也写过一点职业和学业以外的东西。如若说这些东西亦偶有可取,即是写出来的都是我自己的话。先圣昔贤有的话确实讲得好,如孟德斯鸠临终所云,“帝力之大正如吾力之为微”,我便很是喜欢,但如要引用或发挥,则须经过自己咀嚼品尝,把几十年的辛酸苦辣与相调和,结果便是从自家炉锅中舀出来的了。
   
    各种宗教的信条,各门各派的戒律,我从来很少遵从,拜上帝会的“讲道理”和义和拳的“张天师传言”更是从来不相信。偶有所感,发而为文,一定是自己有话要说,而且这话一定要是自己的话。尽管它可能说得不深不透不艺术不正确,总归是我自己的话,不是鹦鹉学舌也不是吠影吠声,这是唯一差堪自信的。
   
    当然,说自己的话,只是普通人的普通行为,不值得标榜,何况说的并没有什么精义或新奇,不过是些普通的道理或常识。如说治水须“疏”(把河湖中的泥土挖出来,使水道或蓄水处加深)而不能“堙”(把岸上的土挖了堆起来御水,最后都到了河里湖里,水位反而越来越高),这在大禹时代即已成为共识,又有什么新奇呢?平民百姓日常所讲的也是各人自己的心里话,如说肚子饿了要吃饭,不能靠吃糠或小球藻,或者靠精神的力量硬撑着不吃,此亦即是老实话,只有惯打官腔或宣讲圣谕的或者才会有所不同。
   
    这些并无精义或新奇之处的文字在报纸副刊或杂志上发表,每每被称为“散文”或“杂文”。什么叫“散文”,什么又叫“杂文”呢,对此我自己从来搞不清楚,写的时候也从未想过,只是用自己的笔把自己想讲的话写出来罢了,别人愿意叫它作什么,在我是无关紧要的。出版社想要将它们印出来,使之不致澌灭,可以多几位读者,这在我当然也愿意而且高兴。虽然是自说自话,说出声来也就是希望给别人听的,悄悄地自言自语固未尝不可,但那样就未免太寂寞一点了。
   
    有几篇文字发表后曾经引起过一点讨论,如《忆妓与忆民》便是。但讨论我是从不参加的。自己的话说出来,本未奢望所有的人都愿听,都同情,只要有几个人听听便足够了,何必妄求呢?既然我是一个自说自话的人,当然也会尊重别人自说自话的权利,只要他不去求阎王爷或判官或牛头马面来将我罚作哑巴便好,这在此时此刻也许还不至于吧。
 
  (实习编辑:马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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