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麟

                                                          ——北京大学 古典文献学 博士

    作为这两年影响颇大的汉代系列历史小说《亭长小武》《婴奇传》的主人公，酷吏沈武、循吏婴齐，在史杰鹏笔下消失在大汉的背景中以后，英雄陈汤引领着该系列的第三部《赌徒陈汤》，终于出现了。只是这个英雄出现得有些尴尬，与我们心目中高大全的形象不太吻合，也不符合传统的儒家伦理道德。所以陈汤一直沉伦淹没在历史的迷雾中。

    陈汤爱好喝酒赌博，为了自己能够飞黄腾达不惜告密，用母亲李中夫的生命来博取仕进之路。在名声遭到了摧毁性的打击以后，陈汤贿赂当地官员，希望能够到首都长安谋一官半职。因为曾经搭救过一个铁官刑徒吕仲，陈汤得以在井陉结识富平侯张勃，正是凭借后者陈汤才能在长安当上太官献食丞，被举荐为秀才做了郎吏。不巧的是陈汤父亲突然去世。按照大汉的律令，陈汤应该回去奔丧。可是陈汤无法割舍刚刚当上的郎官，怕回去奔丧影响今后的仕途，所以竟然秘不奔丧。此事后来被人告发，陈汤以父死不奔丧的罪名下狱。大汉以孝治天下，陈汤对父母的所作所为无疑是触犯了最根本的道德伦理，受到当时学儒的大臣鄙视，所以在长安混迹多年一直沉抑下僚。陈汤只有打起去西域的主意。

    当时的西域，无疑是冒险家的乐园。对于大汉而言，那就是一片等待开发的新大陆。当时的朝廷大臣都愿意出使西域，一旦成功，就可以像前人张骞一样封侯。万一使者在出使过程中遇难，也能荫庇子孙后人。宣帝时期匈奴内乱，五个单于争夺王位。呼韩邪单于为强大的汉朝所震慑，主动南下依附于大汉。而郅支单于则以武力兼并呼偈、坚昆、丁令三国，日益强盛，始而困辱大汉使者江乃始，继而杀死使者谷吉。因为害怕大汉出兵报复，就向西跑到康居国称王称霸。陈汤主动请求出使西域，终被任为西域都护府副校尉，与校尉甘延寿奉命出使西域。热衷功名的陈汤不想循规蹈矩通过积劳升迁，他借口郅支单于凌辱汉使、骚扰西域诸国，矫诏发兵，率领西域三十六国联军将匈奴最后一个单于郅支消灭，永绝大汉朝边患，维护了汉朝在西域的地位。对于陈汤个人而言，这是一次赌博，一次冒险，一次个人英雄主义。但是从更广阔的意义而言，这又不仅仅是对郅支单于的简单报复，不仅仅是两国的领土势力范围之争，这其实代表着农业文明与畜牧文明的交锋，是两种文明你死我活的战争。

    如果陈汤只有赌徒的胆量，是不足以完成这一壮举的。《汉书》里说他“勇有大虑，多策谋，喜奇功”。陈汤每到山川隘口，都要登临察看，图画地理形势。他熟读儒家经典，见识远胜长安饾饤琐碎拘泥传统的经师儒生。闲暇时不是手持兵书，就是训练骑射。陈汤后来在西域游历，考察国情民俗，也是为了能够异日有能用武之地。应该说，他一直在为将来做着积极的准备。

    当陈汤豪迈地喊道“古有唐虞，今有强汉！犯强汉者，虽远必诛！”时，我们分明听到了一个强大的汉朝的声音。在今天大国崛起的时代，陈汤这一人物的意义在于，对于英雄，我们不必求全责备。特定的历史时代，呼唤英雄的产生。他可能无行、卑劣、欺骗、贪婪、冒进，但是他勇于行动，敢于担当。陈汤，一个赌徒，一个威震西域的英雄，就这样屹立在我们面前。

    英雄莫问出处。史杰鹏君从历史长河中，将陈汤这个英雄给我们钩沉出来。透过历史的迷雾和汉代的细节，一个真实的、让人击节赞叹扼腕叹息的陈汤活在我们心里。这不是网络上偏执而非理性的叫嚣，而是脚踏实地还原历史真相，鼓舞我们振奋民族精神，建设一个伟大的国家。所以，小说的意义又绝不是为了塑造一个供人膜拜的英雄，作者是在呼唤民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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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的历史意识同样引起了我们的极大兴趣。

    陈汤母亲李中夫在谈及权臣霍光谋废昌邑王时，说道“既然他们掌握大权，青史就是他们书写的，想怎么说都可以。” 据《汉书·霍光传》载，昌邑王被废黜时，群臣历数昌邑王所犯罪行达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可谓磬竹难书。但是昌邑王在位的时间只有二十七日，除去受玺、解玺两日，仅余二十五日，折算下来，他平均每日做坏事四十五件多，如果再除去晚上睡觉时间，则平均每小时必须做四件坏事才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在昌邑王所犯罪行之中，甚至还有“买鸡豚以食”这种鸡皮蒜毛的小事。所以史书上说昌邑王因为行为淫乱被废黜是不足为信的。

    小说结尾有一段陈汤与郅支单于的对话也颇值玩味。陈汤说：“历史上只会记载一个叛逆汉朝的郅支被诛，而呼韩邪单于却能名垂青史。” 郅支单于说道：“那是你们的说法，如果匈奴有后裔的话，他们会有他们的判断标准。”我们在这里既可以听到强大的汉朝的声音，也可以听到一个不屈的匈奴民族的呐喊。史杰鹏君给我们提供了多元的角度来审视这段历史，而不是主观的一厢情愿的大汉角度，体现了一个史学家的史识和史德。

    正是基于此，史杰鹏君才会在小说的《后记》中说道：“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赌徒陈汤》在小说艺术形式上也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小说采取芥川龙之介《竹林的故事》叙述手法，分别以五个人的口吻讲述故事。青梅竹马乐萦、斗鸡都尉萭章、廷尉陈遂、匈奴郅支单于、北军中垒副校尉陈汤，每个人物都跃然纸上。读完以后，我们感觉每个人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即便是一般意义上的坏人。记得导演贾樟柯说过：“我越来越觉得一部电影的好坏不在于这部电影是不是讲述了真理，而在于它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是的，小说的力量正在于渲染了人们内心的激情。乐萦为了腹中陈汤的孩子，忍辱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结巴王君房；斗鸡都尉萭章重然诺，讲义气，将一半家产分给恩人吕仲，尽管不齿陈汤的为人，但为了践行对张侯的承诺不惜劫狱营救陈汤；廷尉陈遂虽欲营救陈汤，与萭章有着共同的目标，却不喜萭章劫狱，宁肯埋伏士兵将他们绞杀，以逞一时之气；匈奴郅支单于凶残暴虐的背后，是不愿屈服于大汉过屈辱日子的高贵灵魂；北军中垒副校尉陈汤因名声败坏，承受着苦求功名而不得的煎熬，为了替自己心爱的女人报仇，不惜矫诏发兵。

    小说让我们听到的不是只有一种声音，而是多个声部，犹如一部复调小说。

    《赌徒陈汤》是史杰鹏君继《亭长小武》和《婴齐传》后推出的第三部历史小说。三部书构成了朴拙厚重、强悍凌厉、雄浑悲壮的“西汉三部曲”。三部小说可相互比勘，对照把玩，读者将更能理解史杰鹏君的创作苦心。

    我认为，热爱中国的人，应该找来“西汉三部曲”看看。

    （实习编辑：项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