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光娣

    清明回家那天，看到我家堂屋里的燕巢空荡荡的。我问母亲，为什么还没有燕子来咱家，母亲说，你没见这几天冷得很，等这阵寒潮过了，燕子就来了。几天来，为了燕子的事，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

    燕子是春的使者，燕子的呢喃是春天序曲里最美妙的音符，春天的序幕是在燕子的鸣叫声中渐渐拉开的。

    对一个农民的孩子来说，第一个见到的鸟类，应该是燕子了。燕子是离人类最近的鸟类，它既跟人类亲近，同时又独立地生活于人类之外，并同人类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在乡村，几乎家家户户的厅堂里都有燕巢，有的在房梁上，有的在椽檩间，也有的在墙壁上。我家老屋的堂屋虽说破旧得不成样子，可屋顶的椽檩间少说有几十处燕子筑巢的痕迹。没有人居住的房屋是不会有燕子的，这个小常识打小我就知道了，那时父亲总拿燕子的故事教育我，他说，燕子看上谁家是谁家的福气，有人气的人家燕子才会来做窝，谁家要是没有燕子来做窝，那家一定不是厚道人家，或者说不会做人，因为他不能接受燕子，同样就不会亲近他自己的同类。

    我对燕子的尊敬是从小时候开始的。我到现在也忘不了小时候我们乡村里的那些燕子，每当清明到来，燕子们就成双成对地到每一户农家落户，它们起早贪黑地衔泥筑巢，相亲相爱，生儿育女。燕子来了，农人们就知道，春天来了，春耕就开始了，人们就会跟燕子一样日出而作，日西而息。人们还从燕子那里学会勤劳，学会相亲相爱，懂得关爱子女。其实，燕子不仅是人类的朋友，也是人类最好的老师。

    记得小时候那些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日子，每天清晨，天刚一放亮，母亲就挨个地把我们唤醒，说燕子都叫了，该起床开门了，不然燕子就出不了门，该饿肚子了。要是我们兄弟姐妹中有一个迟迟不起，母亲就会将热乎乎的被窝掀开，狠狠地照屁股一巴掌，然后骂道，连燕子都不如的东西，养你们有什么用。每当我被母亲责罚，我都会恨那些燕子，恨它们无因由地连累我挨打挨骂，搅了我的黄粱美梦。

    虽说恨过燕子，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它们。我小时候淘气得很，逗狗撩猫捅马蜂窝是天天发生的事，那时母亲一天到晚地嘱咐我，说燕子窝碰不得，谁要是毁了燕子窝，头上就会长瘌痢，不得好死。记得有年邻家的老四用竹竿捅掉了燕子窝，一窝嗷嗷待哺的雏燕被摔得血肉横飞，结果，他被他家大人打得鬼一样地嚎啕，打那时起，我才知道燕子在农民心中的地位，知道燕子对于农家是何等重要。

    燕子是勤劳的象征，它们从不贪念别人的东西，因此，燕子大都不住旧巢，它们每年都要垒一个新巢，这就是燕子不同于其它的雀鸟之处。小的时候，我总是讥笑那些燕子，放着那么多旧的燕巢不住，却偏偏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地垒一座新巢。稍稍长大后才知道，每年我们家新来的燕子都不是去年的燕子，大概去年的燕子去了更远更好的人家了。有时我也猜想，也许今年我家的燕子去年就筑巢于一个书香门第，或是一个富贵人家，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不就从我家的燕子那里，沾上了不少的文气和财气么？

    燕子初来乍到就日夜不停地衔泥衔草，来来往往穿梭在村庄和田野上空，还没等农人们醒过神时，一座漂亮坚固的新巢就垒成了，于是，它们夫妻就日夜守着温暖而舒适家，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想，它们就要添小宝宝了。可不是么？眼看着春天快要去时，燕窝里居然就传出喳喳喳的叫唤声，我知道，它们家新添了一群儿女，它们又该为它的儿女们忙碌奔波了。

    燕子离去的时候，我家的房梁上又出现了一座空巢，那时，我的母亲在闲暇之余总会对着空空的燕巢发呆，母亲看燕巢的时候，我就看到母亲头上又多了几根白发。我知道，秋天近了，我的父亲母亲为了我们兄弟姐妹又苦熬了一度春秋。其实，我的父亲和母亲又何尝不像我们家的那些燕子呢？他们日夜劳作，辛勤操持，好不容易将我们扶养成人，可到头来我们却一个个地离开老屋，离开村庄，飞到山外，开始了我们各自的幸福生活。

    近些年来，每当感念完燕子，我的思绪就会停留在乡村的那些破败老旧的村庄中。那天我回乡时，看到乡村处处都一片荒芜，房舍都破败得不成样子，到处都像战争过后留下的遗迹。我还看到我邻家的老伯孤身一人躺在门前的草堆上痛苦地呻吟，他家孩子们都在城里为生计奔波着，我对他说，我给你的孩子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回家看看你吧，老伯却阻止我说，算了吧，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事要做，人老了都是这个样子，病了忍一忍，死了也就是一夜间的事。听了老伯的话，我心里堵得慌，鼻子酸得像灌了醋直往下流。

    父亲又陪我到附近几个村子转了转。都是一样的山村，都是那几副老面孔，有幸的是，那些大伯大妈是认得我的，我对他们是熟悉不过的，我曾吃过李家大妈和王家大审的奶，我孩提时还偷摘过他们家的桃和杏，今天我跟他们相隔遥远，可我的心离他们却很近。虽说我几十岁的人了，可他们喊着我的乳名时，就像母亲喊我时那样亲切。他们都是空巢老人，他们的儿女都在遥远的城市里忙碌和奔波，他们一年也难得见儿女们一面，每当佳节临近时，他们都站在门前，守望孩儿们回家的那条路，他们的鬓发在守望中一天天变白，他们的腰身在期盼里变得不再挺拔。

    我每回一次我的山村，心里就会增添一种莫名的怅惘，看到那些守着空巢的风烛残年的老人，看到我那日渐衰弱的白发双亲，我的压抑的情感无处表达。我说不清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我更不敢想象这种凄凉的空巢景象还会持续多长时间。有时我也在想，等我老了的时候，我会不会也像今天我的父亲母亲那样守着一座大房子，过着凄冷而孤独的生活呢？。

    今天，我的父亲母亲都年近８０了，他们和所有的农村老人们一样，守着空巢，守着土地，也守着他们的精神家园。而我最大的大愿望，就是把二老接进城，不再让儿女们为他们担心，而父亲却说，我生是山里人，死了也要守住这座山。面对父亲的执著和倔强，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谷雨近了，母亲来电话说叫小哥回家犁秧田，我顺便问母亲我们家燕子来了么？母亲说来了，正做窝呢。我放下电话后终于松了口气：今年有燕子相伴，我的父亲母亲就不会孤单了。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