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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梦魇

2007-08-30 15:10:08来源:中国散文网    作者:

   

 作者:杨献平

 

春天,大批花朵在四周山岭上展开,它们的芳香在风中泛滥成灾,旋即飘落的花瓣飘下来,在向上的青草和半掩半露的岩石上。阳光热烈得让我急切想起去年清水满盛的水库,想起我们众多的赤裸身体像鱼一样从大坝上整齐跃下,扑通扑通的击水声似乎一块块沉实的石头——但现在的气温仍旧没有深入水面,早晨和傍晚依旧有冷风吹上身体,我知道,中午的热就像一时的激越心情——在春天之中,所有的中午似乎都会这样,包括我们和它们。               

 

不过几天,后山的杏子挂出来了,花瓣仍还残留上面。成群的蜜蜂嗡嗡嘤嘤,逐渐肥硕的身子摇动了树枝。我在山岭上看到,众多的青色杏子掩藏在树叶之间,正对阳光的那些,皮肤一天天发黄。我采着吃了好多,在树杈上,我像一只猴子,整个身子现在杏子和叶子之间。杏树在风中晃动,杏子不断打在我的身体和额头。

 

我总要做些什么了,在乡村,9岁那年起,我就没有了懒惰的理由。11岁的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出门和劳作了,即使上学,也远远地避开那些穿红挂绿的女孩子。我一个人,在山岭,在田地和上学的路上,我是自由的,我会远远地看到,躲开那些曾经熟稔的女孩子——我们有过的亲密时光,不设防的打闹和欢笑,似乎就在那一瞬间,突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内心慌乱和羞怯,是远远地走开。

 

我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这种排斥和远离让我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在学校,男生和女生几乎同时向老师说出了愿望——将课桌分开:各自为阵,壁垒高筑——在此之前,我们的战争就开始了,我和同桌的刘美丽在课桌中间用铅笔刀划出了楚河汉界,说好谁也不可以逾越。我们寸土必争,还闹了几次,在课堂上,像大人一样吵架,相互指责……而男老师总是偏向女生的,老师对我的怒气使他的胡子乍了起来,眼睛睁得像是两只大枣,他每次都喝令我向刘美丽道歉——得胜的刘美丽自然趾高气扬,气焰更为嚣张。我知道什么时候都不会是她的对手,只好忍气吞声,任由她裸露或者包裹着的胳膊肘子一次又一次在我的“疆土”上横行霸道。

 

一个冬天过去了,在课堂上,我的忍耐充满了无奈和愤怒。春天到了的时候,满天的花香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我的“仇恨”。果子们挂出来了,随便在那个地方,我都可以看到。那时候,吃——快乐的,尤其是偷窃的吃,它让我在很长时间内沉迷和陶醉。令我忘却了好多事情,就连预谋了好久的对付刘美丽的招术,总是在放学之后忘记,在课堂上想起。

女生们似乎也注意到了春天,她们是喜欢花的,她们也偷着采了好多的鸡冠花苹果花杏花和梨花,放在清水的罐头瓶子里,她们梦想花朵无根的花朵开得比春天长久,就像我们渴望满山的果实永不掉落一样。这时候,男生和女生之间的战争明显减少了好多,课上课下大家相安无事,风平浪静。

 

而花朵和春天不会像我们和她们期待的那样长久,就像青色的杏子一定会变黄,然后被摘下来,或者自行掉落一样。其实呢,作为男生,我们早就盼望夏天了——通常,还没有立夏,我们就踏遍了本村和邻村的大小水库,就连10里外的上盆水库也没有放过。我们想,每个水库都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水,它们都应当清水满盈,风吹涟漪,燕子点水,好一派碧波荡漾的水上风光。而事实往往叫我们失望——大人们把水放开了,大批的水从闸洞里哗哗流出,沿着曲折的水渠,消失在田地里面。

 

我们失望,接着渴望暴雨——而初夏的暴雨太少了,我们那儿似乎总是这样,春夏时候旱得需要挑水浇灌禾苗,初秋时候大雨连绵,雷鸣电闪,就连平时干得开裂的旱地,都水泽津津。水库干了,我们就盼,而上游的水流太小了,就是伏在它们跟前,也听不到一丝响声。实在忍不住,我们就去小池塘,可怜的水都不可以让我们掩住私处。往往,脱了衣服,就得蹲在里面,像蛤蟆一样挪动。还提心吊胆,生怕哪个路过的女生看见。

 

水库终于满了,我们高兴,吃过午饭,就相约去了,把书包扔在大坝,掳掉衣服,各自撒尿,用一只手接了,均匀地擦在肚脐上——这样可以防止着凉和拉肚子。我们一字儿排开,然后齐声大喊,整齐的身体向着皱纹洋溢的睡眠重重砸下,看起来柔静的睡眠在与我们身体碰撞的刹那忽然有了铁板的硬度。我们的肚子红了,有时候内脏微疼。只好爬上大坝,趴在灼热的大石头上,太阳的温度进入肌肤,像文火一样烘烤着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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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了一年,我们就有些明白了,对于自己和女生,我们变声之后令她们感到诧异,她们胸脯的隆起让我们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某些隐秘。夏天开始的时候,老师别出心裁(据说是服从学区的号召),重又男女混排。记得当时又女生公开反对,但男生始终没人出声。就我个人而言,我倒觉得了有些兴奋,但没有了从前的幸灾乐祸。凑巧的是,刘美丽又和我分到一张课桌上。

 

这时候的刘美丽好看了,再不是那个老是擦不完鼻涕、头发乱蓬蓬、不喜欢打扮的刘美丽了。她整洁起来,不怎么新鲜和漂亮的衣服干净,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第一天坐在一起,我侧脸就看到了她裸露的白皙小臂,看到她不知何时鼓胀起来的胸脯,我一阵心跳,我急忙收回的目光被她无意中捉住——我的脸像西红柿一样红起来了,紧接着发烧,好像连骨头都升高了温度。我后来听老民棍子说,刘美丽被地里说我是流氓。我没有反驳,我看着马路下面的一丛洋槐树灌木,顺手采下一把叶子,放在嘴里,像羊一样嚼了几口,然后吐掉。

刘美丽的话令我伤心,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看一下就成了流氓了吗?我觉得她滥用了“流氓”一词。我应当找刘美丽更正或者说解释一下。一个晚上的时间,我想了好多解释的方式和语言,可是,第二天早上,远远看见学校的时候,我就气馁了,整个胸腔空空的,严重力不从心。走到学校门口,刘美丽迈着步子也正要进门,我一下子瘫软了,我突然勇气尽失——我第一次感动了自己的虚弱。

 

好在我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情。夏天来临之后,中午,我们照常玩水,在水库中。所不同的是,我们再也不害怕被女生看到了。有时候女生在远处高声骂我们流氓不要脸,我们也不生气,光着身子大喊大叫,还嘻嘻哈哈。女生们生气了,抓起石头和土块,甩着膀子使劲朝我们丢——她们力气太小了,石头还没有飞出一丈远,就像破瓦片一样坠落在地。

 

每次,下午上课之后,刘美丽发动全班的女生和我们怄气,在课堂上,我们私下进行着指责和战争。有一次,我下课回来,兴冲冲地落坐,却有一个尖利的东西刺入臀部。我大叫一声,一跳而起。同学们和老师先是一阵惊诧,继而哄堂大笑。刘美丽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一嘴白白的牙齿几乎全部突出嘴唇。我摸到了鲜血,从薄薄的布匹中渗出,在我手指上,虽不怎么浓厚,但颜色鲜艳。老师询问的时候,刘美丽主动承认,但不认错,甚至说这样可以是对全班男生的一个提醒,可以使我们收敛本色,成为老师和家长都喜欢的好学生。

 

刘美丽的振振有辞令我们愤怒,经过一番讨论,报复的重任落在我一个人身上,他们的理由简单而且充分——我和刘美丽是同桌,实施起来容易,而且机会众多。而用什么来对刘美丽乃至全班的女生进行报复呢?大家莫衷一是,我们坐在核桃树上讨论到太阳落山,星星出现,还是没有结果。第二天上课,我突然有了主意——我故意双臂互抱,把铅笔攥在手里,削尖的一头正对着刘美丽的伸来的胳膊肘子,黑色的铅笔在白色的皮肉上划了几道,我斜眼一看,阴谋得逞了,便装作写字,撤回了铅笔。

 

我没有想到得是,聪明得刘美丽竟然没有发觉,她可能真的以为我不是故意的了。下课的时候,我看到她到水管那里洗了,还认真地搓了几下。时间一长,想起这件事情,我就有些愧疚——刘美丽对我的警告或者报复,是明目张胆和直接的,而我却在用一种屑小的手段——它让我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阴暗。我不止一次地想,总有一天,我会对她说出的和道歉的。

一年一年之后,我们算是长大了,那时的同学大都一起考进了中学。刘美丽自在其中。16岁的时候,还是春天,一个早上起来,我发现自己的内裤湿了,一股异常的味道袭击了我的嗅觉。我一阵慌乱,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当然也不敢对父亲和母亲说起。在我的潜意识中,我觉得这是羞耻的,尽管它包含了新奇、冲撞、渴望和欲罢不能。我悄悄地跑到另一个房屋,将内裤换下来,把那个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裤头揉做一团,塞进裤兜。我清楚记得,那个早上,我没有吃饭,提前十几分钟上学去了,走到半路,我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把裤头扔下去,又搬了一块石头,把它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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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照常在夏天玩水,可谁也不再赤身裸体了,有几次忘了穿内裤,我就绾了裤子,光着脊梁玩水。有一次傍晚,放学回来,女生还在后面,我们就跑到马路下面的水库里玩水。女生们看见与否,都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大喊大叫,同口指责了。有些低年级的男生和我们当年一样,看到女生从上面经过,就嗷嗷乱叫。

 

我清楚记得,有一次,刘美丽朝站在大坝上站着的我看了一会儿,就在一棵杨树的后面,她夏天的脸庞梨花一样的粉白。我看到了,我打了一个激颤,仿佛被子弹击中一样,整个身体和灵魂都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充满。我再看的时候,刘美丽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个长发的头顶,向着村庄快步走去。

 

秋天:山上的山楂、李子和山葡萄熟了,它们成熟的和霉烂的味道在远远近近的村庄和河谷弥漫。放学之后,我和老民棍子他们背着书包,上山去采一些回来。自己吃了,再给爹娘和兄弟一些,还有一些就留在书包里。第二天带到学校。我也不想自己吃,除了关系硬的,给其他的男生又觉得可惜。我想给刘美丽吃,可是又不敢直接给,第一次,我偷偷地在她书包里放了一些——我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情,也不知道她到底吃了没有。

 

临近毕业的时候,正值秋忙。而我们一些自以为或者被老师认为学习好的同学留了下来。学校里没有饭堂,老师就让男生女生轮流做饭。我们这些粗手粗脚的男孩子自然做不出好吃的饭菜,只好请女生帮忙。老民棍子撺掇我请刘美丽——他知道我一直暗恋刘美丽。说:这样的好机会不利用你小子肯定错过了这个村就再也没有这个店了。我是害羞的,也有着严重的自卑。刘美丽知道,或者不知道,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很多时候,我站在学校外面的核桃树边,在夕阳中目送刘美丽由公路而小路走着回到自己的家。有一次,她穿着一件红色衬衣,树木和草丛之间,在渐去渐远的原野中,她轻盈得让我想起世界上最华美的譬喻和赞美。又一个黄昏,停电了,我在她的房间,红红的蜡烛在秋风中莫名其妙地闪着,她斜依在床上,我站在离她1米左右的地上,她大大的眼睛在烛光中盈满了清水,荡漾的微笑令我的身体在顷刻之间软瘫下来,我的骨头开始粉碎了——我情不自禁,有一股来自丹田的丰沛激流,火焰一样猎猎向上。

 

我知道,我遏制不了它了,它在我身体之内,是一头凶猛的野兽,是大水奔撞的江河,它从此将要一泻千里,不可挽回。我感觉到它的强大,更令我感到无奈的是,它竟然大过了我的灵魂和意志——像闪电一样,在这一时刻,从遥远模糊的梦境中将我唤醒。

 

我猛然夺门而出,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我依稀听见她在身后“咿”了一声,那声音好像是夜莺和眠鸟的声音,它跟随而来,刺穿了我的血肉、灵魂和骨髓。再一天之后,我萎靡了,我低下头来,我发现自己一下子衰老或者强大了许多——我想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从那一刻开始,一个人诞生了,一个少年不见了。即使我穷尽一生,也找不回来了,哪怕只只剩下一粒灰土。

 

后来的时光像石头——有时暴烈,有时沉静。这年的秋后,刘美丽走了,我也走了,朝着相反的方向。她在一中,我在另外的一所。之间的距离远得虽没有超过我的想象,但也形成了一种阻隔。很久之后的一个周末,我徒步,沿路的城镇、村庄、车辆和行人,尘土掺杂汗水、心情在连绵的丘陵跌宕。我到达,她们已经休息了。我在高高的围墙外面,想要看见一个人。而看门的老人像对待贼一样把我长久地留在了围墙外面。那夜的星光是黯淡的,让我看不到自己的10米之外的任何物什。一个夜晚,我蜷缩着,在深夜的寂静、间断的狗吠和早晨的冷风中,不断叫响一个人的名字。

 

叫着叫着,那个人就离我远了,像一个肥皂泡,不经意之间,就在空中破裂了。这年的冬天,春节就要到了的时候,我在她们的村子外面,在傍晚,在满是尘土的风中,看见她和另一个人的身影——他们是欢快的,在卵石的街道上,他们两个人的身体像蝴蝶一样翅膀挨着翅膀。我绝望了,像个孩子一样,一个人回家的路上,我对着空旷的河谷,满山的蒿草和枯去的树木,大哭出声。我的声音和狼嚎混在一起,我自己分辨不清,那些睡眠的人民肯定也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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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真的长大了。我看到了活着的虚妄,在空气之中,我的双手挥舞起来,不停的捕捉多么无效?高三那年的暑假,我不可以单独待在家里,我不断地到别人家中。在她那里,那个黄昏——她把我留下了——正巧那晚也停电,她站在门口,不要我走。

 

我坐下来,她的全部的身体落在我的两腿上,我感觉到她其实没有刘美丽的轻盈,她是沉重的,她热烈的嘴巴寻找着,我无法阻挡。她吹灭了蜡烛,黑暗在粗重的喘息中显得低矮和仓促。她的鼻息吹动我的柔软的头发,她的身体迅速裸露,她热烈的身体让我看到了凌乱的星光和飞溅的火光,我知道,我将要沦陷了,一个少年就要在一座蛛网密布的碉堡中,将自己彻底埋葬——伊始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什么地方,我慌乱、急促、痛苦而彻底,像是一匹刚刚会跑的马驹,我激烈、冲撞、怒吼——我要彻底遗忘,交出自己,交出一生的欢愉与悲怆。

 

我进入了——那一瞬间,我停下来,我喘息着,在她的嘴巴上,在她的耳朵、眼睛、嘴巴和胸脯上……我感觉到自己像是一匹绝望的狼,我嘶咬,我进入,我激烈,我不顾一切——向着最初和最后,发出低沉、前进、沙哑、勇敢和彻底的吼声。

灯光之后,我看到了彼此的身体——那时候,她——我们已经平静了下来。外面的夜晚正在深处,看不到任何的光亮。我说我要回家。她要我躺下来,就在她的身边,她抱着我的双臂像是两条温热的蛇,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挣脱了,又再次被缠紧。早晨醒来,我迅速遮掩了自己赤裸的身体,在渐明的光线中,我突然看到了自己的身上的皱纹,看到了零星的血迹,看到了众多的火焰在身上燃烧——燃烧——燃烧,尔后是不断下落的灰烬。

 

1992年冬天,我走了,离开了那里——村庄、亲人和她们,我的朋友们没有送我,她们也没有,她们只是在远处看着,一个少年走了,在大雪的清晨,她们一定会想起一些什么。在西北,在流沙地带,我不断地给她们写信,然后撕掉,或者在空旷的戈壁上点燃,黑色的灰烬像是一群蝴蝶,在阔大的沙漠当中,似乎一群前世的飞鸟,飞呀飞的,不一会儿,我就看不到了它们的踪影。

 

在沙漠当中,我慢慢熟悉了戈壁,熟悉了远处的沙漠,包括它的皱纹、风暴和流沙。在这里,我无数次地流下鼻血,随时随地的流溢让我猝不及防。我知道,是气候干燥的缘故,连它的空气都充满了灰尘,在夏天,整个巴丹吉林都张开了干燥的喉咙。树木和飞鸟、草丛和灌木、人群和建筑,移动和静止的事物,都像是沉浸在废旧梦魇当中的一些颗粒,在空荡中漂浮,在仅有的清水中心情沉闷,肢体干枯。

 

这时候,我的胡须茂盛起来,我开始不敢用剃须刀刮,只是用小剪刀剪,一根一根,把它们清除下来。后来的时候,它们蓬勃起来,我只好用剃须刀了。一次一次之后,它们愈加茂盛,3天时间,就长长地翘起来了。后来,两腮也开始密集。有一年春天,我频繁梦遗,床单每天要洗——它的味道大极了,从水房蔓延出来,布满了整个走廊。有一个陕西的室友告诉我:找一个女人穿过的内裤穿上就好了——可是有哪一位女子会借给我呢?

 

我求教了另外一些人,他们年龄大了,应当不会骗我。即使骗也没有关系——事实上,我真的找不到。我突然想,我要是有一个对象就好了。她一定会给我的。这种想法简直就是一把刀子,猛然切开了我隐秘的生理欲望。就在那一瞬间,它卷土重来了,不可阻挡。秋天时候,家里来信说,给我找了一个对象,要我有时间回去看看,并寄来了她的一张照片。我萌动了,我回家的远望空前强烈。领导的签字墨迹未干,我就踏上了南行的列车。一路上的风景在秋天深处,在我眼睛中没有任何影像。

 

第一次见面,我失望了,我不满意她的低矮、木讷和土腥。可我却也没有明确拒绝——身体或者内心的某种欲望在起作用,在推迟和限制着我说话。相亲的第二天,母亲就让我带着她去市里赶庙会了。那时候的城市到处都是油烟,都是在人群和楼体上飞行的各色垃圾。庙会上到处都是汗腥和土腥味,我跟在她的后面,在衣饰、鞋帽之间转悠,买了一些东西,我就累了,我讨厌热闹也讨厌人群。傍晚时候,征求了她的意见,我们找了一个旅舍,开了两个房间。一进门,我就扔掉东西,扑到在床上。

 

吃过晚饭,在我的房间,我们说话,说到好晚。她出门的时候,我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肢。她的身子颤了一下,好久没有回身。我的喘息急促起来,吹起了她鬓角的散发,复又重来的冲撞感汹涌而来,我想到了她的身体,我的手掌在她的胸脯上——她细腻、丰满、光滑的皮肤叫我沉醉——我膨胀起来,我感到全身的血流快速奔涌,在身体之内激流凶猛狂放——就在这时候,我猛然推开她,她回头看我,带着满脸的惊异,在灯光中,我忍不住有些心疼。她走了,之后是迟疑的关门的声音。我想我是对的——我又一次成功遏制了自己,把那头凶猛的野兽按回了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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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西北的时候,她把一个布包塞给我。我当时没看。回到单位打开,里面是包着8双鞋垫和一条她穿过的内裤。没过几天,收到她的一封信。她说:你要是真的娶我的话,庙会的那个晚上你就不会推开我了——她说对了,可是她显然忘了,我不推开,我就不会放弃了——那是有责任的,我怕我坚持不久,而成为一生的不安和负担。

 

不知是她的内裤起了作用,还是我心情日趋安静的缘故。两年内,我的身体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映和表现。我每天早早起床,累了就睡,更多的时候在室外,和他们一起玩。那些凶猛的东西,随着我心思的平静而显得无所适从,它们在悠长的深渊焦躁,但总也不能够腾冲而起,左右我的意识和行为。恋爱的第一年,我的心情仍旧出奇平静,波澜不惊。好像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空心的人一样。

 

我感觉到自己强大,在香艳、丰腴的肉体面前,我可以做到视而不见,或者只是看看,这种状态甚至让我觉出了自己的伟大。可它总是无数次在清晨和暗夜将我唤醒,一个人的房间,隐秘的欲望膨胀起来,它积攒的火焰是对肉体的一次残暴焚烧。我知道,它不是用来被遏制的,它的天性中充满了自由、激烈甚至摧毁的力量。我真的想了,那时候,我想到了很多的面孔,刘美丽、未婚妻和她们,我钟情和喜欢的她们——我感到了可耻,这种耻辱的感觉如影随形,它就像一个隐忍的杀手,在我的灵魂当中,用刀子和枪支、毒药和针刺,叫我常常掩面羞涩,或者自责出声。

 

时常的渴望和时常的自责,耻辱和愉悦——在它们之间,我知道我一生都无法摆脱,我就是它们当中的那只猛兽,就是那支不断伸缩的柔软而结实的针刺,就是慢慢深入和破坏的毒药。有一段时间,我不愿意看到自己赤裸的身体,莫名地讨厌和掩盖它——在赤身众多的大澡堂,我不敢正视,总是会有很多的脸庞和身体在脑子出现。是的,我曾经无数次想起刘美丽,想起来她在十多年前的“咿”声,想起她,深夜的烛光和泛滥的动作;想起她们——甚至是一面之缘的女子。在暗夜,我一个人无法安静自己,我蛇一样蠕动,我使劲想一些悲伤的事情——用难过、伤心、失望和疼痛来消除狂浪蓬勃的欲望。

 

可仍旧是徒劳的——我总是觉得,一层潮水之后,我以为再也没有了,而事实的情况是,它的每一次都很强大,席卷和烧毁着我的身体。1998年,我暂时离开的前一个晚上,我又一次将欲望付诸了行动——我清洗身体,我用一张毛巾擦到皮肤渗血。而还没有结束,我就沮丧下来了。第一次的未婚妻当然不会知道——我曾经了,无可挽回,我带着另一个人的体液、体温以及别的一些什么,进入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体、生命和灵魂。我甚至可以想到她们在某种状态下的急速汇合、掺杂、愤怒和排斥。2002夏天,我和未婚妻,认真问了自己,而选择了婚姻。我知道,这样是最好的,尽管会有很多沉重的信仰和物质随之注入到我的肉体和心脏。

 

妻子怀孕之后,我带着她回了一次老家——在冬天,满山的枯色,依旧的村庄在蹩脚的楼房中变得古怪。我在旧年的马路和巷道里多次走过,回到从前的小学和中学,在路上或者村里碰到刘美丽和她——刘美丽胖了,身体像是一根粗大的木桩,她站在村口,我路过,她好像认不出我了,怀里和膝下的孩子像我当年一年泥垢满身,蓬乱的头发挂着万千灰尘。我走过,我回头,我想起多年之前的黑夜,一个人肉体的崩塌和建立是那样的荒唐和可笑。她还是10年前的样子,身体丰腴——仍旧认得我,还主动给我开玩笑,说完之后,笑得前仰后合。声音里面有一些暗示或者我不明白的意味。我曾经记得,那个夜晚,她说我的某一部位超出了她的经验和想象——我又想起来了,在冬日阳光下,这句话就像一把不断反转的匕首,它在破坏,也在成就。

 

春节之后,春天很快就来了,我们还没有返回——满山的杏花桃花梨花开了,满山的青草在枯草下面,满地的麦苗一夜之间长出老高。气温暖起来了,身体跟着燥热。两者比较起来,春天的热烈是短暂的,而且非常节制,而身体,它无时不刻,不舍昼夜。临走的时候,我一个人到附近的村庄转了转,登上一面四处都可以看到的山包,坐下来,我看见那些人们,从屋里出来,又进去,走到田地又走回来。清晨的时候,我们在班车上,已经走出了好远,我想再回头看看,众多的山峰在烟岚之间,众多的颜色让我感到孤单。列车开动的时候,我避开妻子,对着玻璃、移动的人群、天空和建筑,突然间泪流满面。 

(作者:马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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