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和让娜·克劳德出生于1935 年6 月13 日的同一个小时里,说起来,这对“同命相连”的夫妇,身世和相识的过程都颇为传奇。
克里斯托是保加利亚一个德国工业家的后代,他的祖父开创并经营了东欧第一个滚珠轴承工厂。克里斯托从小便显露出艺术天分,青年时还曾沉迷于莎剧。由于不满扼杀艺术生命的政治环境,毕业于索菲亚艺术学院的克里斯托,贿赂了一名铁路官员,跳上一辆运输药物的火车,取道捷克斯洛伐克流亡至维也纳,后又辗转前往日内瓦,最后移居巴黎。一路颠沛流离,克里斯托丢失了他的护照,在1973 年成为美国公民前,克里斯托做了17 年没有身份的人。
让娜出生在卡萨布兰卡,她的亲生父亲是一名法国陆军少校。与克里斯托相遇时,她正值新婚,然而,克里斯托的出现让新婚夫妇的关系仅维持了21天。采访中,聊到他们的相遇,让娜的声音顿时变得少女般轻柔起来。当被问及克里斯托身上怎样的特质吸引了她时,让娜连声问丈夫:“克里斯托,我能说吗?”获得准许后,她才笑着吐露了秘密:“那跟艺术完全没有关系,完全是出于性吸引力。”一年后,他们的儿子、日后出版了5 本诗集的著名诗人西里尔.克里斯托(Cyril Christo)诞生。
由于出生门第严重不“登对”,两位年轻人的结合受到家人一致反对,但他们全然不顾,一头扎进艺术创作中去了。当时,克里斯托的“捆扎艺术”已积累了不少作品。他通常以帆布、塑料布、绳索为材料,包裹桌子、椅子、自行车以及他自己的绘画作品,甚至捆扎人体本身。评论认为,他的小型包裹艺术作品的美感,来自纤维织物拉扯牵伸之间所产生的张力,围堵、隐藏、插入,赋予作品模棱两可、暧昧含混的意象。
沿着“捆扎之路”,克里斯托夫妇在1962 年创作了第一个户外大型作品“铁幕”—用油桶将塞纳河边一条名为威斯康辛的小街堵塞了数小时。前一年,柏林墙刚刚建起,而作为“反柏林墙”宣言,该项目一下子使他们名震法国。1964 年,克里斯托夫妇移居美国,将目光投向包裹贝纳美术馆、MOMA、芝加哥当代美术馆等大型建筑。
这是我们选择的生活
迄今为止,这对七旬老人“实现”的作品仅有19 件—少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每一件都举世闻名。这些作品不仅实现难度极大,而且造价高昂得离谱。1995年6月包裹德国柏林国会大厦,是最好的例子。由于柏林国会大厦极为敏感的政治性,艺术家坚持不懈达24 年之久才得以完成这一惊世之作。该方案在1977 年、1981 年和1987 年三次被官方否决。24 年中,克里斯托夫妇不厌其烦地修改作品方案,锲而不舍地游说包括德国三大政党的190 位议员在内的662 位代表。最终,德国国会在1995 年以292 票对223 票(其余为弃权票)通过了该项目。艺术家用超过10万平方米镀铝防火聚丙烯面料以及1.5万米绳索,完成了该作品。
克里斯托夫妇为实现这一项目,耗资高达1300 万美元,并且全部自费。这秉承了他们一贯的原则: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赞助,包括艺术基金会的资助以及义工的加入,全部费用靠他们出售早年的小型包裹作品以及作品准备阶段的草图、习作、拼贴、缩小模型、版画等来筹集。
被包裹的柏林国会大厦展出时间仅两周,但吸引了多达500 万名游客,成为战后柏林最受瞩目的艺术品。然而,这些旅游收入却分文不进创作者的腰包。除了不直接通过作品赚取收入,即便是关于他们的出版物的版税,夫妇俩也不愿沾手。
虽然已是祖父、祖母,但在采访中,让娜告诉记者,他们仍住在纽约一幢没有电梯的公寓楼5 楼。他们没有所谓的工作室,就在家里工作。他们在那里住了45 年之久,每天就靠双腿爬楼梯。他们甚至没有车,雇用的钟点工每周来家里收拾两个小时,平时他们自己打扫卫生。要是坐享其成,这对夫妇的财产早已超过数亿美元,让娜说:“你知道这些钱能买多少部电梯吗?但这是我们选择的生活。我们是自己的老板。”
[NextPage]
现实主义的乌托邦艺术家
采访多次因克里斯托跑开去接电话而中断,让娜解释说,由于他们需要亲自接洽来自各大洲美术馆、画廊、媒体以及各相关单位的繁杂事务,因而家里的电话系统管理也颇为复杂。
除了用多门电话区分不同对象的来电外,他们还会根据时差来安排处理各地事务的时间。让娜对各个时区的时差几乎倒背如流,他们指定给记者的采访时间,就是因为此时的欧洲已到深夜,他们可以集中面对来自亚洲的事务。
两个70 多岁的老人,依然思路清晰、头脑敏捷。采访过程中,他们明确表示不愿浪费时间回答别人问过的问题,让记者去查阅相关的出版物。对于提问中出现的疏漏或误解,他们会非常严厉地加以指出,有时候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对细节精确程度的要求,让他们更像科学家,而不是一般人印象中大大咧咧的艺术家。采访之后,只过了三四天,记者就意外地收到了一个UPS 的大箱子,采访中提及的“相关出版物”和DVD 已从美国寄到,足见他们的缜密和高效。
把大楼、桥梁用布包裹起来,在峡谷中横跨两座山挂起大帘子,把上万个彩色油桶整齐地摞成一堵墙……这些很像是小孩子的“空想”,也有不少人觉得是胡闹,但夫妇俩偏偏愿意付出巨大的心血及代价,来实现这些仅仅存在两周的作品。“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冒险!”克里斯托说,“我的创作几乎总是濒于不可能的边缘,但这正是令人兴奋之处。我面前的道路总是显得十分狭窄,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充满风险的艰难过程。”
但他们丝毫也不认为自己“乌托邦”。他们的艺术创作十分简单平实,技术上都很容易实现,从不异想天开,风险和难度更多在于是否能得到所在国家或地区的许可证。“目前为止,共有19 个实现的项目,还有两个正在进行中;而我们放弃的计划却多达37 个,全部是因为得不到许可。”让娜有些遗憾地说。
包得越严,展露得越多!
克里斯托夫妇的“大地艺术”中最为人熟知的,是把桥梁、公共建筑物、海岸线等包裹起来,形成让人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景景观。在完成了贝纳美术馆等数个大型建筑物包裹项目之后,1969年,他们极为大胆地用尼龙布,把悉尼附近的整个海岸都包裹了起来。这个名为“包裹海岸,1962-1969”(WrappedCoast)的作品,面积达9 万多平方米,动用了超过130 名工作人员,耗时达1.7万个小时。原先陡峭嶙峋的悬崖绝壁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变成了一片陌生的人造世界,银白色的织物绵延着,长达16 公里;整个海岸从坚硬变为柔软,呈现出一片不可知的朦胧。这个作品首次使他们获得了国际性的关注。
此后,“包裹人行道,1977-1978”(Wrapped Walk Ways)将堪萨斯城鲁斯公园中的人行道包裹成了黄色;“新桥,1975-1984”又用4 万平方米布料将这座塞纳河上最古老的桥梁包裹起来;包裹德国柏林国会大厦以及在瑞士巴塞尔的公园里包裹178 颗树木(WrappedTrees,1966-1998),则让这对夫妇标志性的艺术风格名扬天下。
艺术评论家大卫.布尔登(DavidBourdon)精辟地把他们的“包裹”艺术概括为“包得越严,展露得越多”(Byhiding,often it reveals more)。对此,克里斯托引用罗丹的雕塑来解释:“罗丹曾做过许多巴尔扎克的雕像,第一个版本中的巴尔扎克浑身赤裸、大肚子、细腿??有一天,罗丹把自己的披肩往雕塑上一放,遮盖住巴尔扎克巨大的身躯,从而诞生了今天矗立在MOMA 花园内的杰作:雕像被塑成身披睡袍的姿态,身体的细节被布料遮盖了,只露出昂扬向前、傲视一切的脸部。”这与布料之于新桥或柏林国会大厦的意义如出一辙。流动的、带着反光的布料在空气中随风飘荡,建筑上的窗户、小雕饰及其他装饰全被忽略了,只有最基本、最抽象的形状被强调出来。“那些琐碎和平庸的东西都不见了,只剩下建筑最本质的比例被呈现出来。”
“ 峡谷垂帘,1970-1972” 是克里斯托夫妇另一件代表作, 将重达3.6 吨的橘黄色尼龙布,垂挂在美国科罗拉多来福峡谷相距1200 英尺的两个斜坡之间。这个耗资40 万美元的作品,却因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而在尼龙布挂上去28 小时后,不得不紧急取下。“飞奔的栅篱,1973-1976”则是在美国加利福尼亚的马林和索诺马县,用白色尼龙布制成高5.5 米、长40 公里的栅篱。“被环绕的群岛,1980-1983”用超过60 万平方米的粉红色布料,覆盖佛罗里达的11 座岛屿,从高空俯瞰,如同漂浮在碧海上的朵朵睡莲;耗资2600 万美元的“伞,1985-1991”,分别在日本东京北面80英里的山坡和美国南加州的田野上,插上1340 把蓝色和1760 把黄色的伞,这些高6 米、直径8.66 米的巨伞在山坡田野上绵延达12 英里,蔚为壮观,在日本和美国两地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克里斯托夫妇的作品在视觉上极为震撼,也有人从中看出种种人与自然的深层关系。对此,夫妇俩一再拒绝为作品阐释任何深刻含义,坚持出于纯粹的审美考虑,只是想把世界变得更美丽。即便你问得再多,他们给出的解释还是会让你云里雾里。
在采访中,克里斯托夫妇极为严厉地批判“他们的创作就等于包裹”的观点。让娜指出,他们最后一次提出“外部包裹”的创意,其实已是30 年前。虽然他们花了24 年,才在90 年代中期获得包裹柏林国会大厦的许可,但他们的创作在70 年代已经开始转型。
他们依然保留布料为创作材料,但呈现手法已经多样化。“用布料来创作的历史源远流长,埃及、希腊、中国的古代艺术品中都很多见,并无特殊意义。”
克里斯托说。尽管常被认为是“观念艺术家”,克里斯托夫妇并不认为自己的作品是“观念作品”,因为其作品之目的,就是实现并建造实物,而非仅仅停留于纸上;他们更乐意宣称自己的作品“关乎欢乐与美感”,而不喜欢被贴上某种流派的标签。夫妇俩表示:我们不是酒瓶,理论上不希望别人为艺术家贴任何标签,但如果一定要贴,可以称他们为环境(Environmental)艺术家,因为城市和乡村环境都是他们的创作资源。
[NextPage]
漫长妊娠期的短命孩子
出自克里斯托夫妇之手的“浩大工程”,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极为庞大,更要牵涉到政治、经济、法律、外交、消防、保险、交通、安全等等方面,出于得到各层面机构许可的需要,他们的顾问团常常包括工程师、律师团、环境工作者(如鸟类学家、海洋生物学家、海洋工程师)等,复杂程度足以让其他艺术家瞠目结舌。
你会发现,他们所有的作品名字后面,都标明两个跨越多年的年份,但那并非作品实体的存在期限。实际上,这些投入巨大的作品,平均寿命才半个月,然后一切都会撤去,建筑或自然界都不留任何痕迹地恢复原貌,仅剩图片供人缅怀。克里斯托说:“除非亲身经历作品的空间,走在这些随风摇曳的布料旁感受它们的运动,否则你根本无从欣赏或想象作品的美。”
相比长达十数载的酝酿准备期,这些作品供人们欣赏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周甚至几小时,实在过于“短命”。但克里斯托夫妇并不因此感到惋惜,他们认为,与政府等相关机构交涉的过程也是作品生命的一部分,因而他们将作品开始构思的年份标在前面,而将作品最终完成的年份标在后面,以表明创作一件作品的整个时间跨度。让娜把他们经年累月苦苦经营的作品比作他们的孩子,而长年的准备期就是女人的妊娠期,“如果没有妈妈在妊娠期的苦苦煎熬,就不可能有孩子的诞生”。克里斯托常说:“我们的作品都有关自由,自由的敌人是拥有,因此消失要比存在更永久。”为了这份自由,他们拒绝利益集团对作品的干涉,作品展出期间带来的旅游收入,他们也分文不取,让娜说:“哪个父母能利用自己的孩子来赚钱?显然不行。”
夫妇俩最近完成的作品,是“门”(The Gates,Central Park,NewYork,1979-2005)。在苦等了数届纽约市长的选举后,终于如愿以偿,2005 年,新上任的市长布隆伯格不顾生态主义者对其影响鸟类生活等的质疑,批准实施这一项目。“门”蜿蜒伸展于中央公园的走道上,设有钢座,以每隔12 英尺的距离,竖立起7503 道由聚乙烯制成的门,每道门都悬挂着一块橙红色织布作为门帘;门高16 英尺,宽6-18 英尺不等,绵延37 公里,穿越整个中央公园;从第59 街到第110 街,那些帘子随风飘荡,如同一条“橙色的河流”。虽然这座花费2100 万美元建造的纽约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艺术品仅存在了16 天,但在布隆伯格看来,它能与罗马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以及《飘》相媲美,是一件“永恒的杰作”。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NextPage]
(编辑:李锦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