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苏笑嫣
夜幕初降之时,我坐在那里,犹如一条搁浅的鱼奄奄一息趴在吧台上,眼前迷离的灯光恍若蝇虫,跃动不止。DJ放着一曲曲节奏动感的电子舞曲,场子还没有热起来,有人在自己的小吧台旁边站着随着音乐小范围地摇动自己的身体。而我很疲惫,座位随着音乐嗡嗡地震动着,我就像坐在一只晃动的小舟里不停摇曳。我恍惚地摇曳,却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我以为加了冰块的威士忌一定会让我清醒,我抓起口杯一杯杯地下肚,凉意从口腔滚入咽喉,又贯通了我全身,我为此而畅快惬意,脑中却愈见模糊。然而我知道,模糊反而会更迫近清醒,它将会指引我去哪里。为了心中这份感觉,我每到周末都来此做着尝试。
她到来的那天是我记忆海洋里的一盏不灭的灯塔,当所有的一切都在黑夜中混沌不清,她出现的那幕却皎洁光亮地映照着暗暗夜空,那种宝石一样的光明镶嵌在茫茫的黑暗中就如同一个出口,我仰望着,想走进那片光亮逃离这个被怪兽一样的浪涛笼罩的海,这个充满肆虐与恐怖的叫声的海。我不要留在这里。
她说我叫七夕。我微微皱着眉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她,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却看见女孩光洁的面庞在夕阳的掩映下映出淡淡光泽,脸旁的几缕发丝因为微风而轻轻地浮动着,她无知无觉一般,玻璃一样的眼珠望着前方,仿佛知道我会有疑问,又确认似的补充道,没错,就是七夕。而那天,正是阴历七月初七。
她说她只是在咸城稍作停留,一段时间之后她还会离开,继续地走下去。而我十七年来从未离开过咸城,我想起我书包里那张68分的数学卷子。
“你要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不停地走呢?”
她没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其实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她又说:“他们都应该走在路上,而我要帮助他们找到自我。我知道咸城就有这样的人,我的内心和他们有强烈的磁场,我能感觉得到。而他们自己只是还没发现罢了。”
“所以你要留在咸城?”
“所以我要留在咸城”,她点点头,又说:“一段时间。”
她每周三会出现在我的学校门口,每次出现都会带着一只黑鸟。她不用笼子。那只黑鸟会站在她的肩膀上,喙和爪子看起来都十分尖锐,眼神看起来警觉而锐利,就像七夕的眼睛。当我看到他们的眼睛,便感到一股坚硬的寒意从脚底上升,随之全身都动弹不得,那种感觉十分不舒服并令人恐惧,于是我从不把他们的眼睛一起放在视线内,即使这因为需要强力的克制而十分艰难。
“你为什么总是要带着那只鸟呢?”终于我忍不住发问。
“走,我们去跳舞。”她并没有回答。并且把我带到那家舞厅不问我愿意与否。显然她知道我一定会去的。
她带着我在舞池里有种急翔的感觉,我听见骨骼在身体内一节节地打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它们错开长久以来僵硬固定的位置带着身体伸展,音乐和我的骨骼让我的大脑和身体沸腾开来,仿佛我可以就此蒸发。这是我的第一次放逐。
走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我们沿着小巷默默地走着,而我的心里却是轻松欢快地跳个不停。巷子里是昏黄的灯光,可以看见我们长长的影子,七夕的影子比她自身还要瘦弱许多。走到拐角处,我要往家里的方向走,七夕却静静说道,冉,你来,跟我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七夕走了过去。七夕也没有笑,只是默默地在我旁边走着,终于她停了下来,我们面前是一株粗壮的大树。
这是一个静谧的夜,路上没有人,只有我和七夕,月亮很高很高,白白的,也冷冷的。我不解地看着身旁的七夕,她还是光洁得瓷一样的面庞,在月光下似乎更加熠熠生辉了。她将手伸进口袋,拿出了一只哨子,银色的光芒就如同月光一样,然后她吹响了它。
“倏倏——”伴随着哨子尖涩的声音,空气也发出了类似的声响,树枝带动着树叶一起摇晃了起来,就像是风雨来临之前一般的景象,而我怔得不能动也不能思考,只是呆呆地杵在那里。不多一会儿,天空中出现黑压压的一片,并越来越大,黑得没有一丝缝隙。待到这大团的黑色近了我才看清,并抑制不住地倒吸一口冷气——那是成群的黑鸟在朝我们飞来。然而它们并没有攻击我们,有的停在了大树上,有的在我们四周的地面上站住,唯有一只站在了七夕的肩上。
[NextPage]
“七夕——”,终于我能说出话来:“这些,这些鸟?”
“他们恐怕有些迫不及待了。”七夕回过头来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笑。
“冉,你怎么在这里?”粗厚的嗓音迅速把我的思维从七夕以及眼前的事上抽离出来,不用扭头我也知道这声音是属于我爸爸的。
“爸爸,你看这些鸟,我和同学觉得很奇怪所以来这里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黑鸟。”
然而我扭过头看见爸爸一脸的愠怒和怀疑:“什么鸟,我怎么一只都没看到?”
我一怔,看着地上和树上那许许多多的鸟,还有七夕肩膀上的那只鸟,它正把头微微向左偏过去,冰冷的目光扫过地面,几片掉落的树叶瑟瑟发抖一般动了动。我又看着爸爸,他还在以那令我恐惧的表情看着我。我不禁浑身一个哆嗦。就在这时我感觉她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又握了握,像是确认和鼓励一样。我回过头,七夕还在对我笑着。
“赶紧回家,明天还要上学,还有很多功课要做。而且后天就是周末了,你那钢琴班的作业完成的怎么样了?别忘了下课赶紧回家,我们还要去看张老师,她肯答应教你很不容易的,虽然只有每星期三个小时……”
我只得跟着爸爸回家,昏昏沉沉地趴在了床上。耳边似乎有很多声音在响,好像爸爸和妈妈在谈着什么,家里放着音乐,但不是平常的钢琴曲,而似乎是和那家酒吧一样的音乐,有着咚咚的节奏。离我耳边最近的是一种缓缓的静静的呼吸,有些湿润,我知道那是七夕的呼吸。
“七夕,七夕,只有我们能看得到是吗?”我轻声问她,十分疲倦。
“是的,冉。”
“那么……”突然我浑身一个激灵,顿了顿,扭过头来,面前是一片月光。“那么,七夕,这一切是真实的吗?还是……只是在我的脑子里?”我听出自己声音里的恐惧。
七夕的声音却十分轻柔:“好了孩子,谁说在你脑子里的就不能是真实的呢?”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家里十分安静,阳光从窗子洒进来,屋子里只有光亮和空气还有粉尘,它们都在慢慢地蒸腾,仿佛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黑夜。我脑子里懵懵的,模糊记起昨晚的事情,却无法辨别它是真实还是只是一个梦。我到洗手间里去冲头发,想让脑袋清醒点,一抬头却看见窗外的树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黑鸟。一瞬间我只感觉身上麻麻的,有些想吐,而且十分的生气。我说七夕你在哪里,你的鸟缠住我不放。然后我听见七夕的声音在耳旁:“不,不是我的鸟缠住你不放亲爱的。那是你自己。”我捂住耳朵,可是仍能听见她轻柔温婉的声音说着“那是你自己……自己……”,突然,我注意到水池里都是我的头发,他们慢慢缠绕在一起,纠缠出了——一只黑鸟的形状。
“冉,冉,你怎么了?”爸爸喊着我的名字。我惊得睁开眼睛,一身汗水,仍感到自己心里突突不止的恐惧。“怎么了?做了什么梦吗?”爸爸问。
做了什么梦吗?我更是疑惑。我茫然地摇了摇头,已然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是梦、哪个是真实了。
“我听见你喊黑鸟,是想要一只吗?爸爸去给你买来?”显然爸爸以为在梦里黑鸟是我的守护神,而不是恐惧的来源。
我又摇摇头:“它会飞的。”
爸爸爱抚地拍拍我的头:“那我就买一只鸟笼来啊,有了鸟笼它就不会飞了。”
我突然兴奋起来,点点头:“是啊,有了鸟笼它就不会飞了。”
“冉,我要走了。”还是那样一个黄昏,七夕仍然是目空一切地望着前方,淡淡地对我说。
我心惊了一下,也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为什么,七夕,难道你已经帮助了咸城的人?”
“不,因为我在她心里看到了不舍和羁绊。她心里放不下的东西太多,甚至给自己准备了笼子,因此无法起行。”
“比如?”
“比如唤回她的亲情。”
“或许还有她书包里68分的数学试卷。”
七夕回过头来看着我,突然我们都笑了。
又一杯威士忌下肚,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也跳了下去。又一次,我感觉自己飞翔一样地舒展,在黑暗中,我的翅膀划过风划过夜,银白色的月亮就在我上方,我感到自己充满了自由的力量。我知道,要到了。果然,我看到我的那棵树,那棵行走的树,就是它帮助我发现了一双翅膀。我飞了过去,同上百只黑鸟一起。然而我知道不仅有这么多,黑鸟是数不清的,正是这许多黑鸟铺满了天空形成了黑夜,因为有那么多的人们在白天无法实现它们。
那棵行走的树说,我叫七夕。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这样告诉我。其实我知道,她叫栖息。她是这许许多多黑鸟栖息的地方。
(编辑:野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