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Corpus Vertebrae
梦想
有的人在生活中心怀伟大梦想,却不能去实现。而有的人没有梦想,也同样不能去实现。
一场梦
一个像迪斯一样使普罗塞耳皮娜着迷的人,即便是在梦里,一个尘世的女人的爱,除了是一场梦,还能是什么呢?
像雪莱一样,我爱时间出现以前的纯粹女人;现世的爱情太单调,只会使我想起我失去的东西。
倦怠
有时候,我的情感被一种几乎是突如其来的生活的极度倦怠压倒,我甚至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减轻它。自杀似乎是一种不大可靠的补救,而自然死亡——即便可以假定这种办法使人失去意识——也是远远不够的。这种倦怠让我渴望的东西,远非结束自己的生命(而这或许可能,或许不可能)所能实现,我所渴望的东西更可怕,更深刻:我从来不曾存在过,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有时候,从印度人普遍混乱的思索中,我似乎看出这种渴望的有些东西比不存在还更消极。但是,他们要么是缺乏交流他们所想的敏锐感,要么是缺乏感他们所感的敏捷度。事实上,我无法真正将我从他们那里看到的东西看清楚。更进一步说,我是第一个将这种不可救药的感觉及其难以揣测的荒谬诉诸文字的人。
我写下这种倦怠,用以治愈它们。是的,有讽刺意味的是,每一种真正深刻的忧伤(它并非来自纯粹的感觉,还混入一些智识成分),都可通过我们的写作来获得解救。若说文学没有什么用处,至少这就是它的用处,尽管只有少数人才会用到。
不幸的是,感觉比智识带给我们更多的伤痛,而同样不幸的是,肉体比感觉带给我们更多的伤痛。我称其为“不幸”,是因为人类的尊严使他们需要对立物。没有什么精神痛苦(比如爱情、嫉妒或怀旧)比未知之物更令我们痛苦,它们像剧烈地生理恐惧将我们压倒,或者说让我们变得怒气冲冲或野心勃勃。但是,没有哪种痛苦像真正的疼痛一样使人撕心裂肺的痛,比如牙痛、胃痛或分娩的阵痛(我想象如此)。
我们以这样一种方式,赋予同样的智识以某种情感或知觉,将它们抬高到高过其他事物,当智识将其分析延伸至在它们之间作比较,我们又贬低它们。
我像睡觉一样写作,我的整个生活就像一张等待签字的收据。公鸡在鸡棚里等着被宰杀,而它居然啼唱着自由赞歌,只因主人提供给了它两条栖木。
我是一种感觉
对我自己而言,我是谁?只是我的其中一种感觉。
我无助地看着心灵之水流尽,像一个坏掉的水桶。思想?感觉?当一切都被限定,这是多么令人厌烦的事情啊!
不存在的风景
我同情这样一些人,他们对可能之物、合理之物、易得到之物怀有梦想,而不同情那些幻想非凡、遥远的事物的人。那些有着宏伟梦想的人既是一群对自己的梦想深信不疑的疯子,又是一群快乐的人。或者说,他们只是一群空想家,他们的幻想像心灵的音乐将他们抚慰,什么意义也没有。然而,那些可能实现心愿的人,却极有可能遭遇真正的幻灭。我对不能成为罗马皇帝毫不感到失望,但我对于哪怕一次也不能和每天早上九点出现在右拐的那个街角的针线女工搭上话而感到极大的遗憾。不可能实现的梦想从一开始就阻止我们去接近这个梦想,然而,可能实现的梦想扰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使我们依赖于它的实现。一种梦想独立存在,而另一种梦想依照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定。
这便是为什么我喜欢不存在的风景和从未见过的、辽阔而空旷的无垠大地。过去的历史时代完全是一种奇迹,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能成为他们的一份子。当我梦见不存在之物时,我睡着了;当我梦见可能存在之物时,我醒来了。
正午时分,在空寂的办公室里,我斜倚着阳台的一扇窗户,眺望着楼下的街道。我的眼睛注意到那些行人的来来往往,我散乱的思绪知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映在我的眼中,但却在冥想中太过沉迷,以至于看不到他们。我的手肘费力地扶着(靠着)栏杆,我趴在手肘上昏昏欲睡,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一无所知。带着精神的超然,我看着过客匆匆的压抑街道,写下了这些细节:二轮运货马车上堆着板条箱,仓库门前放着麻布袋,街角杂货店最远的那扇橱窗边,葡萄酒瓶闪耀的光芒,我猜想,没有人能买得起。街上匆匆走过的行人总是和片刻之前走过的行人毫无差别,那里一群浮动的人流,支离破碎的动作,变幻无常的声音,逝去的事物,仿佛从未发生过。
写下来,不是用感觉,而是用感觉里的意识……其他事物的可能性……突然,在我身后,传来一种形而上学的声音,那个勤杂工突然来了。我有种想杀死他的感觉,因为他闯入我没有思想的世界。我回过头看着他,沉默中充满憎恨,潜藏着杀气腾腾,我的心里已经听到了他要告诉我这个或那个的声音。他在房间那头冲我笑着,用很大的声音说着“下午好”。我像恨这个宇宙一样恨他……我的双眼因想象而感到酸痛。
【注】:本文选自佩索阿《不安之书》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