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之书
【人造美学】
生活阻碍了对生活的表达。如果我真正经历一场伟大的爱情,也永远无法将它表达出来。
我甚至不知道,这些不着边际的纸页展现给你的我是否就真的存在,抑或只是我为自己创造出的美学假象。是的,的确如此。从美学上说,我作为另一个人而存在。我用不属于我的材料,像雕刻一尊雕像一样雕出我的生活。我用一种如此纯粹的艺术方式去运用自我意识,使我彻底成为我自己的陌生人,以致有时候我不再认识我自己。在这不真实的背后我究竟是谁?我不得而知。我一定是某个人。如果我逃避生活,逃避行动,逃避感觉,那么相信我,我只是不想去破坏我为自己虚构的个性轮廓。我想与自己想象的样子分毫不差,但事与愿违。如果我不得不屈服于生活,就是对我的毁灭。我想成为艺术品,尽管肉体无能为力,至少灵魂理当如此。这便是为什么我在寂静的孤独中雕刻自己,然后放进温室,与新鲜空气和直射光隔绝开来——在这里,人造自我的荒谬之花才能静静地绽放它的美丽。
有时我在默想,如果我能将所有的梦串成一段连续的生活,整天有想象的同伴和创造的人做伴,我可以在这段虚假的生活里经历苦乐,那该有多好!不幸偶尔会降临,但我也会经历极大的欢愉。关于我的一切都是假的,但都符合最高逻辑。一切都随着虚假感官的脉搏跳动,发生在我用心灵建造的城市里,一路延伸至一列停驶火车旁的月台那里,对我而言遥不可及——这一切是如此生动和不可避免,就像在外在生活里,却有着一种落日的美感。
【模糊的个体】
让我们按照一种别人看来神秘莫测的方式去安排我们的生活,这样,那些离我们最近的人,即使他们再靠近一步,也无法了解我们。这就是我塑造生活的方式,我几乎没有经过思考,而是凭着许多本能的艺术做到这一点,我变成一个完全模糊的个体,甚至对我自己而言也是如此。
【写作就是遗忘】
写作就是遗忘。文学是忽略生活的最佳办法。音乐使人平静,视觉艺术使人快乐,表演艺术(比如戏剧和舞蹈)给人欢愉。然而,文学从生活淡出,转入一种睡眠状态。其他艺术则不会如此——因为有些艺术需要使用视觉性和必不可少的公式,有些艺术则本身就与人类生活隔绝开来。
文学则不是如此。文学模仿生活。小说是从未发生过的故事,而戏剧是缺乏叙述的小说。诗歌是用从未被用过的语言来表达思想或感觉,因为没有人用诗语交谈。
【学会表达】
大多数人苦于不能去表达他们的所见或所思。他们说,没有什么比用语言给螺旋下定义更困难的了。他们要求用手来比划,这样显得比较自然,手平稳快速地向上转动,这样人们就能理解内在于钢丝弹簧和某种楼梯的抽象图形。不过,如果我们记住,表达就是重建,那么我们就不难给螺旋做出定义:螺旋是一种不断上升的圆圈。我发现,大多数人永远也不敢用这种方式去定义它,因为他们认为,下定义就是用别人期望的方式去表达,而不是用定义本身要求的方式。更准确地说:螺旋是一种潜在的圆圈,它旋转上升,是一个永远也画不完整的圆。不过,这个定义仍然抽象。我要采用具体的概念,一切就都会变得清晰起来。所有的文学作品都试图使生活变得真实,众所周知,即使我们对自己的所知无动于衷,生活仍然通过一种直接真实的形式表现出绝对的不真实;乡村、城市和我们的观念不过是完全虚构的事物,是复杂的自我感觉的产物。我们的观感不可言传,除非赋予它们文学性。孩子们尤其富有文学性,因为他们说出的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别人教给他们的感受。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孩子说他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他没有说“我觉得想哭”,大人,也就是傻瓜才会这么说,而这个孩子却说“我觉得要流泪”。这句话——多么有文采,它似乎能影响一个著名的诗人,如果这个诗人能想出这句话——它明确表明了温热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我们能体会到这种液体的酸涩感。“我觉得要流泪”!那个孩子恰到好处地给他的螺旋做出了定义。
去表达!学会如何去表达!学会如何通过书面表达和语境而存在!这就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剩下的就是男人和女人,想象中的爱情和矫饰浮华,领悟和疏忽的伎俩,蠕动的人类——就像搬起岩石——压在毫无意义的蓝天这块抽象巨石下的蠕虫。
【我的作品】
我为什么要担心没有人读我的作品?我写作是为了遗忘生活,而我将作品出版不过是遵循其中一条游戏规则。如果明天我的作品全部丢失,我会觉得难过,但我怀疑,我不会像人们预想的那样(因为我的作品是我倾其一生所作),难过至极,甚至到发狂的地步。我可能会像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几个月后就会恢复正常。关怀山川的大地,会用不那么母性的方式来关怀我所写下的纸页。一切无关紧要,我相信,生活中的有些人倘若期望获得孩子入睡后的平静,就会对不肯睡的孩子失去耐心。
【意识的意识】
读亚米哀日记中的引喻总是令我失望,因为他的日记已经出版成书。这就是他的失败之处。如果他不出版该多好!
亚米哀的日记总使我顾影自怜。在他的日记里,当我读到谢里所说的那段话,也就是,把思考的结果看成是“意识的意识”,我觉得这句话可以作为对我心灵的一个直接引注。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