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体概要
【世界之平衡】
欢乐与痛苦表面上的对称性,并不是出于一种公正的分配,而是由某一些人遭受到的不公所促成的:这些人被迫以他们的屈辱来抵偿他人的无忧无虑。承担自己行为的后果,或是免于承担,这便是人们各自的命运。这种歧视没有任何标准:是一种宿命,一种荒诞的分配,一种无端的选择。没有人能够逃脱被判定幸或不幸的命运,也没有人能够避开与生俱来的判决,以及展演极限平衡的法庭发出的那份从精子延伸到坟墓的决议。
有人会付清他们所有的欢乐,赎回他们所有的快慰,偿还他们所有的遗忘:他们永远也不会欠下哪怕是一刻幸福的债。他们一瞬快慰的战栗,也会有千种懊恼萦绕,就仿佛他们没有权力享有合法的温柔,就仿佛他们的沉醉会影响到这世界兽性的平衡……假如他们在某个风景中间曾感到幸福?——那他们会在随即而来的忧恨中悔恨;假如他们对自己的计划和梦想有过一丝的自豪?那他们很快就会醒来,就好像从一场乌托邦的梦幻中醒来,被太多硬梆梆的痛苦纠正。
就这样,有那么一些被牺牲的人,偿还着别人的不知不觉,不仅仅赎回他们自己的幸福,也赎回陌生人的幸福。平衡以这种方式重新建立起来,欢乐与苦痛的比例也变得和谐了。假如冥冥中某个普世性原则,决定了你将属于受害者那一群,那你一生都将不停地踩碎藏在你身上的那一丁点天堂,而那穿透你目光和遐想的一丝冲力,却也将在时间、物质和人类的混杂之中变得肮脏。你的宝座将会是一堆柴火,你的讲坛则是一套刑具。你所获的荣耀将会满目疮痍,你的王冠只是一片唾弃。是否该尝试着走在那些功劳赫赫,眼前坦途条条的人身旁呢?可是尘土与灰烬也马上会涌来,堵住你世间的去路和梦想的出口。无论你走向何方,你的脚步都必将陷入泥泞,你的声音也只能喧唱一些沼地的颂歌。你的头垂向心灵,心中只住着对自己的怜悯,而在你的头上,幸福的气息也几乎飘不过去,那些幸福的人是被一种无名的讽刺祝福过的玩具,他们跟你一样没有罪过。
【永别哲学】
我背弃哲学,是在发现康德身上找不出任何一种人性的弱点,听不出一丝真正的哀伤以后;康德如此,所有的哲学家也都如此。相较于音乐、神秘主义和诗歌,哲学活动源于一种业已衰减的精气,带着一种可疑的深刻,只在那些羞怯与温吞之人的眼中才独具荣耀。而且,哲学——这种没有人情味的焦虑,这座贫血概念搭建的避难所——正是人们逃避生命那蚀人的繁茂所使用的方法。几乎所有哲学家最后都落得善终:这便是对哲学最不利的一条证据。就是苏格拉底的结局也没有什么悲剧性:那不过是一场误会,是一位教育家的死——若说尼采是疯了,他也只是作为一位诗人和通灵者疯的:他所赎回的是他的战栗,不是他的思考。
生存不能靠一些解释来加以规避,人只能承受它、喜爱或是憎恨它、膜拜或是伤害它,只能在一种幸福与恐惧的交替当中,来回不已,表达存在本身的节奏:其摇摆、不妥协,其苦涩或轻灵的凶猛。
有谁在面临一种不容辩驳的溃败时,不管是意外还是必然,不曾举起祷告的双手,最后却又只能任其落下,比哲学给的那些答案还要虚空?好像哲学的指责就在于保护我们,但却只在命运的坎坷还没让我们走投无路时能还负点责,而一旦人被迫陷入茫然,它又立刻把我们抛弃了。其实,只要看看人类的痛苦有多少进入过哲学,就应该明白怎么可能不会这样呢?哲学工作没有生命力,它只称得上可敬而已。人当上哲学家总非出于自愿,因为这是一种没有命运的职业,只是在用一些庞大的思想填塞一些中性而空洞的时刻,而这些时刻却必然有悖于《旧约》、巴赫和莎士比亚。思想可曾写出过一页东西,达到过旧约的哀鸣、麦克白的恐惧或一曲和声的高度?宇宙无须讨论,只能表达。而哲学却无法表达宇宙。真正的问题,只会在看遍了或是用尽了哲学之后才能开始,只会在一本厚厚的著作的最后一章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以标示哲人在未知世界面前已宣布退位之后才会开始,而我们的每时每刻却都扎根在未知之中,我们不得不跟它搏斗,因为它天生就比我们每日的面包要更为直接、更为重要。而在这里,哲人却离开了我们:他作为灾难的死敌,跟理性一样理智,一样谨慎。于是陪伴我们的就只有一位老朽的鼠疫病人,一位熟知种种梦魇的诗人和一位绝妙到超越了心灵所有空间的乐师。我们真正开始生活,只能在哲学的尽头,在它的废墟上;当我们明白了它可怕的虚空,知道要求它什么都完全无济于事,它不会有任何帮助以后,才真正开始。
(伟大的系统说到底都只不过是一些高明的自说自话,知道了存在的本性是在“生命意志”、“理念”、或上帝的玩笑或是化学之中,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好处呢?这一切都不过是词语的繁殖,精致的意义挪移。存在厌恶词语的拥抱,而内在体验在那语言无法表达的美好时刻之外,什么也不会揭示。何况,存在本身也不过是虚无的一份野心。
只有因为绝望,人才会去下定义。他需要一句公式,甚至是很多公式,才能给精神提供一个证明,为虚无建起一幅门面。
无论是概念或是陶醉都没有用,音乐将我们潜入存在的“内心”,我们却很快就浮出了表面:幻觉的作用消失了,而知识也明显地无用。
我们触摸和构想的东西,跟我们的知觉和理性都一样地无法确定;我们能肯定的只有词语的那个世界,可以随意撩拨,却完全无济于事。存在是一个哑巴,而精神却极为饶舌。这就是所谓的认知。
哲学家的独特仅止于发明词汇。而由于面对世界也就只有那么三四种态度——和差不多一样数量的死亡方式——所以,使它们显得变化多端的那些微妙差异,不过就是些词语的选择,没有什么形而上的意义。
我们身陷一个满是冗言的世界,疑问与回答在其中完全是同一回事。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