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死者才能不朽
死亡对我有诱惑力,因为我并不喜欢生存,可也正是这一点解释了死亡使我产生的恐怖。我把死亡等同于荣誉,并将之视为我的归宿。我愿意去死,可有时恐惧之心又冷却了我的急躁情绪,但过不了多久,我那神圣的快乐重又恢复过来,我在等待着雷电的到来,那时我将在一瞬间化为灰烬。我们的深层意图是谋划与逃避,这两者是密不可分的。我清楚地看到,我那为了使自己宽恕我的存在而进行的疯狂的写作,尽管它有浮夸与欺骗的一面,却也不乏几分真实性:五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笔耕不辍,这就是一个明证。但如果我追根索源的话,那么我在起点上将看到一种向前的逃避,一种愚蠢的自杀。的确,与其说我在寻找史诗,追求殉道,不如说我在乞求死亡。有很长一个时期,我一直担心会像我开始我的生命那样走完我的最后一步:在随便某个地方,随便以某种方式,而这种糊里糊涂的死恰恰反映了我的糊里糊涂的生。我的命运改变了一切:飞舞的剑消失了,写下的文字却留下了。我发现,纯文学中的给予者能够变成他自己的给予物,也就是成为纯粹的对象。偶然的事件把我变成了人,慷慨大度又把我变成了书,我能够把我的书信,我的意识浇铸成青铜字厝;我能够用永不磨灭的碑文来取代我生活中的喧闹,以某种风格来取代我的肉体,以永恒来取代萎靡不振地向前流逝的时间;我能够对圣灵显示为言语精华,我能够变成人类难以摆脱的顽念,最后,我还能成为我以外,他人以外的什么别的东西。我将首先赋予我自己一个不会损坏的身躯,然后我把自己交给顾客使用。我并不是为了写作的快乐才写作的,而是为了从词语中裁出这一荣耀的身躯。从我的坟墓的上空来看,我的出生在我眼里就像是必不可少的邪恶,就像是极为短暂的化身,这一化身是为我的变容而作准备的:为了重生就必须写作,为了写作就必须有一颗脑袋,必须有眼睛和手臂。一旦任务完成,这些器官将自行消失:在1995年左右,一个恶魔爆裂了,从里面飞出25张对开的纸片,它们像鸟儿那样扑打着翅膀飞往国家图书馆,降落在一个书架上,这些纸片正是我,而不是别的什么。是我,25册书,1.8万页文字,300幅插图,其中还有作者本人的照片。我的骨头是用皮革与硬纸板做成的,我的用羊皮纸做成的肉,散发着一股糨糊和蘑菇的气味,面对这堆重达60公斤的纸张,我感到悠然自得,轻松自如。我重又诞生了,我终于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一个有思想,能说会唱还会大喊大叫的人,我以物质的顽固惰性表现着自己。人们从书架上把我取下,打开我,把我放在书桌上,用手将我弄平,有时又把我翻得沙沙作响。我听任人们摆布,可突然间我会光芒四射,照得使人睁不开眼,虽然远在千里之外,我照样使人敬服,我的威力穿越了时空,将恶人击倒,使善人受到保护。任何人都无法将我遗忘,也不能对我避而不谈,我是拜物教中的一个伟大的物神,既易于摆布又令人恐惧。我的意识分裂成无数的碎片,这太好了。他人的意识承受了我,人们读着我,我在他们眼里一览无余。人们在议论着我,在所有人的嘴里,我是既普遍又独特的话题,在千百万人的注视下,我成了未来的珍品。对于那些能够喜欢我的人来说,我会给他们带来最深切的不安,如果他们想触摸我,我会立刻消失得不知去向:我不在任何地方存在,我终于在了!我无所不在:我是人类的寄生虫,我的善行在折磨着人类,并迫使人类不断唤起我的缺席。
这一花招获得了成功:我把死神紧紧地缠在荣耀这块裹尸布里,我不再考虑死亡而仅仅惦记着荣耀,我没有意识到这两者是同一回事。在我现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知道我已过时好多年了,虽然我清楚地想象着即将到来的老年和我未来的衰老,想象着我所爱的那些人的衰老与死亡,想这些事当然是不太愉快的,然而我从未想过我自己的死亡。我有时会向我的朋友们暗示——他们中有些人比我小15、20或30岁——倘若我活得比他们长,我将感到非常抱歉。他们便取笑我,我也和他们一起大笑,但这是一件由不得我们的事,过去是这样,将来亦是如此。在我9岁那年,一次手术夺去了我得以感受某种悲哀的能力,据说这种悲哀是我们的生活条件所固有的东西。10年以后,在高等师范学校,正是这种悲哀把我几位最要好的朋友从恐怖或狂怒中惊醒,而我则仍像打钟人那样酣睡如泥。他们中有一位在一次重病之后向我们保证说,他曾经历过临终的痛苦,甚至还有过咽气的经验。尼赞最为着魔,他有时在完全清醒的时候竟会看见自己变成了尸体,他站起身来,眼睛一片模糊,跌跌撞撞地拿起他的圆帽就走了。第二天人们便发现他和一些陌生人一起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候,这些病入膏盲的家伙在宿舍里相互叙述各自的不眠之夜,以及他们对虚无的预感,他们往往不用把话说完就彼此心领神会了。我站在一旁洗耳恭听,我非常喜欢他们,以致我渴望能和他们一样有这样经历,可我的努力毫无结果,我所能感受并把握到的仅仅是葬礼中的老一套:我活着,我死了,我既不知谁活着,也不知谁死了,我即使在死前一小时也仍然是活着的。我毫不怀疑在他们的谈话里肯定有某种我还没有把握的奥妙,我只得保持沉默,我被排斥在他们之外,我真羡慕他们。最后,他们不快地转过身来问我:“你呢?难道你对此不感兴趣吗?”我连忙谦卑地摆摆手表示无能为力,他们突然得知无法与我交谈,大为震惊,他们会气愤得大笑起来,“在你睡着的时候,你从未想过有人会在睡眠中死去吗?在你刷牙的时候,你也从未想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今天就是我的末日?你从未感到应该走得快些的吗?”一半是出于应战,另一半也是受到他们的驱使,我回答说:“正是这样,我认为我是不会死的。”再也没有比这更为虚假的事了:我对意外的死亡早已采取了防范措施,如此而已。既然圣灵已把一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交给了我,那就应该给我足够的时间去完成它。我的死是荣耀的死,它将保护我不会遇到火车脱轨,不会患各种充血症和腹膜炎。我和圣灵约好了会面的日子,如果去得太早,我会找不到它的。我的朋友们完全可以指责我从未想到过死亡,可他们却不知道,我没有一分钟不在经受死亡。
今天,我认为他们是有道理的,他们接受了我们生存条件中的一切,甚至包括忧虑。而我却选择了无忧无虑,事实上,我还真以为自己是不会死的;我之所以提前把自己杀死,是因为唯有死者才能享有不朽。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