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娃:论女人的独立
独立的女人今日在对职业的兴趣和对性生活的操心之间抉择,她很难找到平衡,如果她要实现平衡,代价是做出让步、牺牲、使出杂技的功夫,这就要求她处于持续的紧张状态。应当从这里,而远非从生理依据中寻找常常在女人身上观察到的神经质和脆弱的原因。很难确定女人的身体构造在什么程度上在她身上表现为不利条件。例如,人们时常寻思,月经产生什么障碍。通过活动或行动成名的女人,似乎对此并不重视:她们的成功是否正应该归因于每月不适的程度很轻?人们可以思索,是否正好相反,选择主动的、有雄心的生活给予她们这种天赋,因为女人对她的不适的关注加剧了这种不适;女运动员、行动的女人,不像其他女人那么感到痛苦,因为她们不介意自己的痛苦。当然,也有机体上的原因,我见过有些体格强壮的女人每个月要在床上躺上二十四小时,忍受无情的折磨,但她们的事业从未因此而受到阻碍。
我深信,落在女人身上的大部分不适和病痛,都有精神原因:妇科医生是这样告诉我的。正由于我所说的精神紧张,由于女人承担的各种任务,由于她们在其中挣扎的矛盾,她们一直疲乏不堪,用尽她们的力气;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病痛是想象出来的,病痛就像其反映的处境,是真实的,强烈的。但处境不取决于身体,是身体取决于处境。因此,当工作的女人在社会上拥有她该有的位置时,她的健康状况不会损害她的工作;相反,工作会大大有助于她的生理平衡,不让她只是一味关注身体。
当我们评判女人的职业成就,并由此出发要预料她的未来时,不应该视而不见这总体的事实。女人正是在这痛苦的处境中投入了职业生涯,她们仍然受到女性身份传统上带来的负担的奴役。客观形势对她依然是不利的。一个新来者想在敌对的或者至少是不信任他的社会中开辟道路,总是很困难的。理查德·赖特在《黑孩子》中指出,一个美国年轻黑人的雄心壮志从一开始就受到阻碍,他要坚持的斗争仅仅是为了提升到白人的地位,从非洲来到法国的黑人也遇到——在自身和外界——与女人遇到的相同的困难。
女人首先在成长时期便处于低下的地位,我在谈及少女时已经指出过了,但必须回过头来更准确地再谈一谈。女人在读书时,在她的生涯具有决定性的初期,很少果断地碰运气,许多人随后由于起点糟糕而处于不利地位。事实上,正是在十八岁至三十岁之间,我谈到的冲突会达到紧张的极限:这是决定职业生涯的未来的时刻。不论女人生活在父母家里,还是结了婚,她周围的人很少会像尊重一个男人的努力那样尊重她的努力;人们会强制她侍候别人和做苦活,侵犯她的自由;她仍然深受教育的影响,尊重她的女性长辈确认的价值,受到她童年和青少年的梦想的缠扰;她很难调和她过去的遗产与未来的利益。有时她拒绝她的女性身份,在贞洁、同性恋或者泼妇的挑衅态度之间迟疑不决,她穿得很糟,或者女扮男装:她在挑战、做戏、愤怒中失去许多时间和力量。相反,她往往更想确定女性身份:她爱俏,她出门,她调情,她恋爱,在受虐狂和咄咄逼人之间摇摆不定。无论如何,她扪心自问,激动,精力分散。她仅仅由于受到外界事务的纠缠,就不能全身心投入事业中;因此,她从中得到的利益不多,更准备放弃。
对力求自足的女人来说,极其令人沮丧的是,存在和她属于同样社会范畴的另一些女人,她们最初有着同样的处境,与她一样的机会,现在却过着寄生生活;男人可能对特权者感到愤恨,但他同他的阶级利益一致;在整体上,起步时机会均等的男人几乎达到同样的生活水平;而在男人的中介作用下,同样条件的女人却有着迥异的命运;已婚的或者舒适地受人供养的女友,对只得依靠自己获得成功的女人来说,是一种诱惑;她觉得自己被迫要走最艰难的道路,每当遇到一个障碍,她便寻思,是否不如选择另一条道路。有个没有财产的小个子女大学生愤慨地对我说:“没想到我必须用我的头脑去获得一切!”
男人服从不可推却的必要性,女人则应该不断更新她的决定;她往前时并不笔直对准面前的目标,而是让她的目光在周围扫视;因此,她的举止是胆小的,犹豫不决的。尤其她觉得——就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她越往前走,就越是放弃其他机会;她成为女学者、有头脑的女人,一般不讨男人喜欢;或者她由于过分瞩目的成功,会使她的丈夫、情人感到屈辱。她不仅愈加致力于显得优雅、轻浮,而且遏止自己的冲动。希望有朝一日摆脱自身的忧虑,和在承受这种忧虑的同时,要放弃这种希望的担心,两者合在一起,阻止她毫无保留地投身于学习和职业。
只要女人还想做女人,她的独立地位就会在她身上引起自卑情结;反过来,她的女性特点使她怀疑自己的职业机会。这是极为重要的一点。我们已经看到,一些十四岁的小姑娘在一次调查中宣称:“男孩更好,他们更容易工作。”少女深信,自己的能力是有限的。
由于家长和教师都承认,女孩的水平低于男孩,学生也就乐意这样认为;实际上,在中学里,尽管课程相同,她们的素养要低许多。比如,除了一些例外,哲学课程的女生班水平明显低于男生班:许多女生不愿继续学下去,她们学得很肤浅,还有一些女生缺乏竞争动力。只要考试容易,她们的不足还不太显示出来;但到严格的考试,女生便意识到欠缺;她不是归因于教育的平庸,而是归因于对女性不公正的诅咒;她忍受着这种不平等,进一步加剧不平等;她说服自己,她的成功机会只在于耐心和用功;她决定吝啬地节约自己的力量:这是很糟糕的盘算。尤其在要求有点创造、创新、新构思的学习和职业中,功利态度是有害的;就翻译希腊文来说,谈话、课外阅读、散步时自由遐想,也许比平庸地堆砌长句更为有用。
过于认真的女生被尊重权威和博学的重负压垮,眼光狭隘,扼杀了身上的批判意识和智慧。她有条不紊的顽强精神造成紧张和厌烦:在准备参加塞夫勒高等师范学校招生考试的女生班里,笼罩着令人窒息的气氛,使任何有点生动个性的人泄气。女考生给自己制造一个苦役监,却一心想逃遁出来;她一合上书,便想起完全不同的事。她不知道学习和娱乐相结合、精神历险具有虎虎生气的丰富时刻。她受到任务的徒劳无益的压抑,越来越感到力有未逮。我记得一个取得教师资格的女大学生,在谈到男女都要参加的哲学考试时说:“男孩子可以在一两年内通过,我们呢,我们至少需要四年。”另外一个女大学生,康德的一本着作列在她的必读书目上:“这是一本很难读的书:这是一本给巴黎高师男生看的书!”她似乎设想,女人可以降低分数通过考试。事先就被打败,实际上是将一切胜利机会让给男人。
由于这种失败主义,女人对平淡的成功很容易凑合过去,她不敢定高标准。她只受到肤浅的培训就开始工作,很快就限制她的抱负。在她看来,自食其力往往是相当大的优点;她本来可以像其他许多女人那样,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一个男人;为了继续保持独立,她需要做出令她自豪却也使她精疲力竭的努力。一旦她选择做某件事时,她觉得已经做得够多了。她想:“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有个从事不寻常职业的女人说:“如果我是男人,我会感到不得不位居前列,但我是在法国占据这样岗位的唯一一个女人,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在这种谦虚中有着谨慎。女人担心,想走得更远会自毁前程。
必须说,她因不被信任而束手束脚是有道理的。一般说来,上层等级敌视来自下层等级的新贵:白人不去看黑人医生,男人不去看女医生;但是,下层等级的人充满特有的自卑感,时常对战胜命运的人怀有怨恨,会宁可投向主人;特别是,大多数囿于崇拜男人的女人,热衷于寻找男医生、男律师、男办公室主任,等等。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喜欢待在一个女人手下。她的男上级,即使对她评价很高,也总是对她有点优越感;身为女人,如果不是一种缺憾,至少也是特殊的。女人必须不断争取起先没有给予她的信任。开始,她是可怀疑的,她必须做出表现。如果她有价值,她要表现出来,人们是这样断定的。但价值不是一种既定的本质,这是幸运的发展导致的结果。感到不利的偏见压在自己身上,只有在十分罕见的情况下才能有助于克服它。
起始的自卑情结正像通常的情况那样,导致自卫的反应,这种反应是权威的矫枉过正。例如,大部分女医生要么太有权威,要么太少权威。她们如果是自然的,就不令人害怕,因为她们的整体生活使她们诱惑人,而不是指挥人;喜欢受支配的病人,会由于简单做出的劝告而感到失望;女医生意识到这一事实,采取严肃的声调和说一不二的口气;这时,她没有自信的男医生身上吸引人的坦率和善。男人习惯使人敬服,他的主顾相信他的能力,他可以随意行动,他肯定给人深刻印象。
女人不能使人产生同样的安全感,她故作高傲,她夸大,她做得过分在事务和管理中,她表现得一丝不苟、吹毛求疵、动辄咄咄逼人。就像在学习上,她缺乏从容、奔放和勇气。为了成功,她变得拘谨。她的行动是一系列的挑战和对自己的抽象肯定。这是缺乏自信产生的最大弊端:主体不能忘掉自己。这个主体不能豪迈地奔向一个目标,而力求做出别人要求的价值表现。在大胆地投向目标时,会有遭受挫折的危险,但也可以达到意想不到的结果,谨慎会导致平庸。在女人身上很少遇到对冒险、不求结果的体验的兴趣和没有功利的好奇心;她力图“从事一门职业”,就像别人要为自己建造幸福;她受到男性世界的支配和围困,没有胆量砸烂天花板,不能热情地投入计划中;她仍然把她的生活看做一项内在性的事业:她不是指向一个目标,而是通过对象指向主体的成功。
例如,在美国女人身上可以看到这种十分惊人的态度。她们乐于有一份“工作”,表明她们能够做好它,但她们并不热衷于任务的内容。同样,女人倾向于过分重视微小的失败和平常的成功;她时而泄气,时而趾高气扬;当成功在意料之中时,还可以平常之心对待,如果成功出乎意料,则变成令人陶醉的胜利;女人自高自大、忘乎所以,卖弄炫耀微小的成绩,理由就在于此。她们不断回头观看,衡量走过的路,这就中断了她们的冲劲。她们通过这种办法可以找到体面的职业,却无法实现伟大的行动。
必须补充说,许多男人也只能筑造平凡的命运。只是与他们当中的佼佼者相比较,女人——除了极少数例外——在我们看来是让人牵着鼻子走。我提出的理由足以解释这一点,但丝毫不能担保未来是怎样的。今日的女人要做出丰功伟业,最需要的是忘掉自己,但为了忘掉自己,首先必须坚信从今以后找到自我。女人刚来到男人世界,得不到男人的多少支持,还过于专心寻找自我。
摘自《第二性》,上海译文出版社
郑克鲁 译
张爱玲:论女人的依赖
西方人称阴险刻薄的女人为“猫”。新近看到一本专门骂女人的英文小册子叫《猫》,内容并非是完全未经人道的,但是与女人有关的隽语散见各处,搜集起来颇不容易,不像这里集其大成。摘译一部分,读者看过之后总有几句话说,有的嗔,有的笑,有的觉得痛快,也有自命为公允的男子作“平心之论”,或是说“过激了一点”,或是说:“对是对的,只适用于少数的女人,不过无论如何,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等等。总之,我从来没见过在这题目上无话可说的人。我自己当然也不外此例。我们先看了原文再讨论吧。
《猫》的作者无名氏在序文里预先郑重声明:“这里的话,并非说的是你,亲爱的读者——假使你是个男子,也并非说的是你的妻子、姊妹、女儿、祖母或岳母。”
他再三辩白他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吃了女人的亏借以出气,但是他后来又承认是有点出气的作用,因为:“一个刚和太太吵过嘴的男子,上床之前读这本书,可以得到安慰。”
他道:“女人物质方面的构造实在太合理化了,精神方面未免稍差,那也是意想中的事,不能苛求。”
一个男子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他的爱较女人的爱伟大得多。可是从另一方面观看,女人恨起一个人来,倒比男人持久得多。
妇人与狗唯一的分别就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宠坏了,它们不戴珠宝,而且——谢天谢地!——它们不会说话!
算到头来,每一个男子的钱总是花在某一个女人身上。
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间女侍调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邮差遥遥掷一个飞吻都不行!我们由此推断:男人不比女人,弯腰弯得再低些也不打紧,因为他不难重新直起腰来。
一般的说来,女性的生活不像男性的生活那么需要多种的兴奋剂,所以如果一个男子公余之暇,做点越轨的事来调剂他的疲乏、烦恼、未完成的壮志,他应当被原恕。
对于大多数的女人,“爱”的意思就是“被爱”。
男子喜欢爱女人,但是有时候他也喜欢她爱他。
如果你答应帮一个女人的忙,随便什么事她都肯替你做:但是如果你已经帮了她一个忙了,她就不忙着帮你的忙了。所以你应当时时刻刻答应帮不同的女人的忙,那么你多少能够得到一点酬报,一点好处——因为女人的报恩只有一种:预先的报恩。
由男子看来,也许这女人的衣服是美妙悦目的——但是由另一个女人看来,它不过是“一先令三便士一码”的货色,所以就谈不上美。
时间即是金钱,所以女人多花时间在镜子前面,就得多花钱在时装店里。
如果你不调戏女人,她说你不是一个男人,如果你调戏她,她说你不是一个上等人。
男子夸耀他的胜利——女子夸耀她的退避。可是敌方之所以进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出来的。
女人不喜欢善良的男子,可是她们拿自己当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后,就以为丈夫立刻会变成圣人。
唯独男子有开口求婚的权利——只要这制度一天存在,婚姻就一天不能够成为公平交易;女人动不动便抬出来说当初她“允许了他的要求”,因而在争吵中占优势。为了这缘故,女人坚持应由男子求婚。
多数的女人非得“做下不对的事”,方才快乐。婚姻仿佛不够“不对”的。
女人往往忘记这一点:她们全部的教育无非是教她们意志坚强,抵抗外界的诱惑——但是她们耗费毕生的精力去挑拨外界的诱惑。
现代婚姻是一种保险,由女人发明的。
若是女人信口编了故事之后就可以抽版税,所有的女人全都发财了。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个问句,她的的新生的文化将要着落在黑种人身上,因为黄白种人在过去已经各有建树,惟有黑种人天真未凿,精力未耗,未来的大时代里恐怕要轮到他们来做主角。说这样话的,并非故作惊人之论。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训练与压抑,的确足以斫伤元气。女人常常被斥为野蛮,原始性。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
女权社会有一样好处——女人比男人较富于择偶的常识,这一点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却与人类前途的休戚大大有关。男子挑选妻房,纯粹以貌取人。面貌体格在优生学上也是不可不讲究的。女人择夫,何尝不留心到相貌,只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颇,同时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谈吐风度自给的力量等项,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说现今社会的症结全在男子之不会挑拣老婆,以至于儿女没有家教,子孙每况愈下。
那是过甚其词,可是这一点我们得承认,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动,我们才有希望产生一种超人的民族。
“超人”这名词,自经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发现同类的理想。尽也奇怪,我们想象中的超人永远是个男人。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超人的文明是较我们的文明更进一步的造就,而我们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还有一层:超人是纯粹理想的结晶,而“超等女人”则不难于实际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阶段中,女人还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发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环,土地,生老病死,饮食繁殖。女人把人类飞越太空的灵智拴在踏实的根桩上。
即在此时此地我们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怎样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义者有他们的理想,老庄的信徒有他们的理想,国社党员也有他们的理想。似乎他们各有各的不足处——那是我们对于“完美的男子”期望过深的缘故。
女人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时,一个坏女人往往比一个坏男人坏得更彻底。事实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顾商业道德而私生活无懈可击。
反之,对女人没良心的人尽有在他方面认真尽职的。而一个恶毒的女人就恶得无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却带有女性的成分,超人与神不同。超人是进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标。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像大部分所谓智识分子一样。我也是很愿意相信宗教而不能够相信,如果有这么一天我获得了信仰,大约信的就是奥涅尔《大神勃朗》一剧中的地母娘娘。
《大神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戏。读了又读,读到第三四遍还使人心酸泪落。奥涅尔以印象派笔法勾出的“地母”是一个妓女。“一个强壮、安静、肉感、黄头发的女人,二十岁左右,皮肤鲜洁健康,乳房丰满,胯骨宽大。她的动作迟慢,踏实,懒洋洋地像一头兽。她的大眼睛像做梦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骚动。她嚼着口香糖,像一条神圣的牛,忘却了时间,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
她说话的口吻粗鄙而熟诚:“我替你们难过,你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狗娘养的——我简直想光着身子跑到街上去,爱你们这一大堆人,爱死你们,仿佛我给你们带了一种新的麻醉剂来,使你们永远忘记了所有的一切(歪扭地微笑着)。但是他们看不见我,就像他们看不见彼此一样。而且没有我的帮助他们也继续地往前走,继续地死去。”
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着了之后,我来替你盖被。”
为人在世,总得戴个假面具,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来,说:“你不能戴着它上床。要睡觉,非得独自去。”
这里且摘译一段对白:
勃朗 (紧紧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温暖的。
地母 (安慰地,双目直视如同一个偶像)嘘!嘘!(叫他不要做声)睡觉吧。
勃朗 是,母亲,……等我醒的时候……?
地母 太阳又要出来了。
勃朗 出来审判活人与死人!(恐惧)我不要公平的审判。我要爱。
地母 只有爱。
勃朗 谢谢你,母亲。
人死了,地母向自己说:“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来?”
她又说:“春天总是回来了,带着生命!总是回来了!总是,总是,永远又来了!——又是春天!——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切的忧伤)可总是,总是,总又是恋爱与怀胎与生产的痛苦——又是春天带着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换了痛切的欢欣),带着那光荣燃烧的生命的皇冠!”(她站着,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视着莽莽乾坤。)
这才是女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不过是个古装美女,世俗所供的观音不过是古装美女赤了脚,半裸的高大肥硕的希腊石像不过是女运动家,金发的圣母不过是个俏奶妈,当众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再往下说,要牵入宗教论争的危险的漩涡了,和男女论争一样的激烈,但比较无味。还是趁早打住。
女人纵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却有一点“地母”的根芽。可爱的女人实在是真可爱。在某种范围内,可爱的人品与风韵是可以用人工培养出来的,世界各国不同样的淑女教育全是以此为目标,虽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猫》这本书里的太太小姐,也还是可原恕。
女人取悦于人的方法有许多种。单单看中她的身体的人,失去许多可珍贵的生活情趣。
以美好的身体取悦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也是极普遍的妇女职业。为了谋生而结婚的女人全可以归在这一项下。这也无庸讳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其实也没有多大分别。
克尔凯郭尔:论女性的魅力
在我看来,女人仍将是一个令人揣测不定的主题,可以对之进行不懈的观察。那些认为无需对此进行研究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任何人,但他绝不可能成为一种人,成为审美者。美学的辉煌与神圣之处,在于它只与美发生关联;从本质上讲,它只与高尚的文字与女性有关。它能给我愉悦,激起心灵的快感,使我插上幻想的翅膀,女人犹如一轮光芒四射的红日,折射出多姿多彩的光辉,照亮了混乱不堪的语言,而每位女子在此都颇具女性的魅力,她其余的一切都以此为中心,和谐地聚集在一起。从这种意义上讲,女性的魅力是无穷尽的,但必须和谐地控制特定的那一份美,否则就会引起混乱,人们就会以为大自然本打算透过某个女孩有所暗示,但却一事无成。
环视这周围的多姿多彩,欣赏着女性所散发出的美丽光彩,我真是大饱眼福,不觉流连忘返。每一特定之处都有其独到的美,然而又是完整的、愉悦的与美丽的。每位少女都有其迷人之处,撩人的笑靥,狡黠的目光,渴求的媚眼,微微倾斜的头,嬉戏的性格,静静的忧郁,深沉的预感,极度的沮丧,尘世间的怀乡之情,未经忏悔而被宽恕的情感,风情万种的双眉,略带疑问的双唇,神秘的前额,诱人的卷发,闪烁不定的睫毛,神圣的骄傲,世俗的谦逊,天使般的纯洁,暗自的羞怯,轻盈的步履,活泼可爱的身姿,倦逸的神态,充满渴望的梦幻,令人不解的叹息,纤细的手指,柔美的曲线,丰满的酥胸,浑圆的臂部,小巧的双脚,秀美的小手,这一切都令我神魂颠倒。
每一位妇人都有其独特之处,而不会东施效颦地模仿他人。在我看够了这五彩人生,并尽情观赏之后,当我微笑过、叹息过、奉承过、威胁过、期望过、诱惑过、欢笑过、哭泣过、希冀过、恐惧过、胜利过、失败过之后——我就收起折扇,于是这零零散散、纷然杂陈的一切会聚集成一团,部分也就合为整体。我的心灵为之欢呼雀跃,我的心脏为之怦然跳动,我的激情汹涌澎湃。这样的一个女孩,世上唯一的女孩,她必定属于我;她一定是我的。只要我能拥有她,就让上帝去获取他的天堂吧。①(此处指凡尔德玛四世及他的古尔城,该城堡位于西兰岛(丹麦的一个岛屿,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即位于此岛。-译者注)的古尔湖旁。)我很清楚我的选择;它是如此了不起,以致于这样的分配对于天堂来说,可谓一无所获,损失惨重,因为如果我拥有了她,天堂里还会剩下什么呢?倘若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只能在他们的圣殿中拥抱苍白无力的阴影,那他们将悲痛欲绝,万念俱灰,因为他们不能找到温暖的心灵,因为她已将所有温暖的心灵聚集一身;他们会坠入绝望的深渊,只寻觅到苍白的双唇,无神的目光,僵硬的双乳,无力的握手,因为红润的樱桃小嘴,眼神中火一般的激情,起伏的乳峰,热情的握手,令人回味无穷的叹息,一次次热吻,一阵阵令人心悸的触摸,充满激情的拥抱——所有这一切——都集于她一身,而她将这足以与今生与来世媲美的激情,全都倾注在我身上。
女人的存在被恰到好处地描述为优雅,这种措词不觉使人想起植物的生命;正如诗人们喜欢吟唱的那样,女人犹如一朵鲜花,并且从植物这个角度来看,她甚至具有理智。她完全隶属于大自然的范畴,因此只有在审美的意义上才是自由的。就更深层次的意义而言,女人首先是通过男人才获得自由[fri],因此我们说“求婚[atfrie],”所以男人就求婚。倘若男人求婚的方式恰到好处,那么也就不存在任何选择的问题。诚然,女人作出抉择,但如果这种选择被现作深思熟虑的结果,那么这种选择也就是非女性化的了。因此,男人遭到拒绝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因为当事人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却想给他人以自由。
在这方面有着深刻的讽刺意味。为其它而存在的事物,表面上却占据着优势地位;男人求婚,女人进行选择。根据女人的观念,她是被征服者,在男人看来,他是胜利者,然而胜利者却向失败者卑躬屈膝;不过这也完全合情合理,如果对随后发生的理所当然之事视而不见,那才是十足的笨拙、愚昧,毫无性爱敏感性。这也具有更深刻的基础,亦即女人是物质,男人是其反映。所以,女人并不是干干脆脆地进行选择;相反,是男人求婚,女人选择。但男人的求婚提出了一个问题;而女人的选择实际上是对此作出的回答。在某种意义上讲,男人已超越了女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比女人大为逊色。
这种为他之有其实就是一种纯洁的贞操。如果它试图与为他之有有所关联,则对立面表现为完全的羞怯。不过这种对立面也表明,女人真实的存在是为他之有。与彻头彻尾的奉献截然相对的就是彻底的羞怯,而反过来讲,作为与万物相对立的抽象概念,这种羞怯却是杳无踪影,尽管这种抽象并不会由此复苏。此刻,女性的本质呈现出一种抽象的残酷感,淋漓尽致地讽刺了其本性中纯洁的Sprodigkeit[羞怯]。男人永不能如女人那样戏忍,各种神话、寓言、民间故事,无一不证实了这一点。倘若要找出最残暴不过的毒蝎心肠,这无疑会是女性。各民文族中的民间传说里也不乏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个年青姑娘及其戏忍地杀死了向她求婚的男子。在法国民间故事里,一位蓝胡子的杀妻狂在新婚之夜,杀死了他所有心爱的女孩,但他的快乐并非来自杀戳本身;相反,在这之前他就已享受到了快感,因此这种具体实地性表现为——并不是为了残忍才残忍行事。一个如唐璜般的浪荡子,总是拈花惹草,寻花问柳,但他的快乐也并不在抛弃女人,而在于玩弄他们;因此,这绝非抽象的残忍。
我越是对此深思熟虑,越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与我的理论完全吻合,即我的经验使我深信不疑,从本质上讲女人就是为他之有。这种瞬间在此异常重要,因为为他之有也就是转瞬之间的事。在这一刻来临之前,也许会等待很长或很短的时间,但一旦降临,那些起初为他之有的事物,就呈现出一种相对的存在,万物也因此而终结。我很清楚有时做丈夫的会从截然不同的角度说,女人就是为他之有,女人的一生就是为了丈夫。我们必须宽容地对待丈夫们的这翻言论,我也相信这就是他们之间广为流传的一个信条。一般说来,生活中的每一阶层,都有其因袭的惯例,尤其有一些特定的传统谎言。某些无稽之谈就是如此。要弄懂这种瞬间并非易事,误解它的人一辈子都注定会枯躁乏味。瞬间就意味着一切,处于瞬间中的女人也就是一切;我并不知晓其后果,其中的结果之一就是孩子的降临。现在,我自认为是一个始终如一的,但即便我神智不清,我也不会想到那种结局。对此我一无所知——只有已婚男人才能明了一切。
摘自《颤栗与不安:克尔凯郭尔个体偶在集》, 天津人民出版社
阎嘉 译
村上春树:论婚姻的智慧
萨默塞特·毛姆的短篇小说中,有一个骗婚惯犯的故事。这是个专门在海滨疗养地诱惑老处女,重婚达十一次之多的家伙,为此还被送进了监狱。关于这家伙的外表,文中是这样描写的:
他用惆怅莫名的眼神望着自己的鞋子。这玩意儿也需要好好修理一番。他长着瘦削的长鼻子、淡蓝色的眼睛,是个干瘪的小个子。肤色很差,满是皱纹,根本看不出多大年纪。既像是三十来岁,又像是六十来岁。这是个除了不引人注意,便没有值得一提之处的家伙。一个穷光蛋,这一点明白无误,不过衣着倒还算整洁。(龙口直太郎译)
这么一个寒酸潦倒的家伙,怎么能迷倒那么多女人呢?身为叙述者的作家百思不解,把这疑问说出口来。那家伙说道:女人的确迷恋仪表堂堂的男子,可一说到结婚,外貌之类就无所谓了。亏你还是个作家,根本就不懂女人嘛。想必是因为只娶过一个女人的缘故喽。一辈子“只见过牛头梗犬的话,怎么能算懂得狗呢” ?
我也只娶过一个女人,算是个“只见过牛头梗犬”的蒙昧无知的人,却也脸皮颇厚,对广大女性有自己的一家之言。那就是“女人并不是有事想发火才发火,而是有时想发火才发火”。
男人发火时,来龙去脉基本都很清楚:因为如此这般,所以发火(姑且不问是否合适)。然而据我所见,女人多数情况下却不是这样。平日里也没怎么见她横眉立目,反倒是得过且过的事情,不凑巧赶上了发火期,她就会发火,而且是大发雷霆。就是俗话所说的“踩上地雷了”。
刚结婚那阵子,我根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三番五次地经历种种折腾,我渐渐明白了个中缘由:“呵呵,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对方大光其火时,我只能严防死守,老老实实地充当沙袋。面对自然灾害,正面迎战是不会有胜算的。我就像一个聪明的水手,只管缩紧脑袋,心中想些不相干的事情,等待那蛮横的台风过去。风停后,再慢慢地抬起脑袋,小心观察周围的情况。断定事态已经告一段落,再回归自己平时的节奏,一边哼着小曲儿,该干啥还干啥。可过上一段时间,头顶上又暗云密布了:咦,情况不妙啊……
假如有人单刀直入,问道:这样周而复始之间,人生是否有所进步?那可就叫人尴尬喽。但不管怎样,我通过牛头梗犬学到了这种实用的智慧,才得以维持大致相安无事的共同生活。诸位肯定也在这么做……是不是?
摘自《爱吃沙拉的狮子》,南海出版公司
施小炜 译
Photo@Oleg Oprisco
(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