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会做梦,人人都想了解自己的梦。因为梦里常常藏着我们最原始的欲望与念想。
但正常人,第二天醒来就记不清前一天的梦。
可有个大神,不仅记得自己每天的梦,还把它们写了出来;写出来也就算了,还把梦的场景清清楚楚画了出来;写出来画出来也没什么,可是他就靠这个写了厚厚一大本书;书厚也还算了,可是翻开后发现——这本图文并茂的天书究竟在讲什么东西……
这个人,就是心理学大师,古斯塔夫·荣格;而他所作的这本奇书,则是《红书》。
《红书》拉丁文书名为《新书》(Liber Novus)。约创作于1914年到1930年间,记录了荣格的梦境、灵魔与精神追寻历程。
由于拒绝出版,在荣格去世后的近50年内,全世界只有不到20人读到过这卷手稿。直到近年,荣学家索努·沙姆达萨尼耗时整整两年,才终于说服荣格外孙同意出版此书。2009年岁末在美国出版后,这本心理学大师的“天书”,出人意料地成为畅销书。
荣格曾于1957年谈到这本书:“我跟你谈到过那段岁月,追寻内心图像的那些年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时光。其他一切皆发源于此。这本书就始于那时,在那之后的枝枝节节几乎无关紧要。我的一生都在阐释那些意象,它们从潜意识中迸发,像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在我的内心泛滥,几乎要毁灭我。这些已超出我的一生所能承载。后来只是一些外在的现象、科学的阐述与生活的融合,而包孕一切的神奇开端就在那时候。”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1907年开始与弗洛伊德合作,发展及推广精神分析学,之后与弗洛伊德理念不和,分道扬镳,创立了荣格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荣格把人格分为内倾和外倾两种,主张把人格分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层。《红书》(The Red Book),是荣格大约写于1914年到1930年间的分析心理学专著。
1913年,荣格与弗洛伊德决裂,开始发展自己的理论体系,一度备受幻觉折磨而濒于崩溃。荣格身陷中年危机,重新审视生活,从内心探索最深处的自我。他将一些梦和幻象记录下来,整理成《黑书》,同时着手幻象内容的写作,形成私密之作《红书》。《红书》是荣格日后写作的主要灵感,由此生发出一整套的分析心理学理论。此书的出版为我们开启了一扇理解荣格著作的新的窗口。
《红书》
作者: 荣格 / C.G. Jung
译者: 林子钧 / 张涛
版本: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3年7月
《红书》里荣格手绘的心理学画作,有些看起来像儿童绘本,比如这个:
有些画看起来像玛雅壁画:
有些插画很后现代,也有些画非常吉卜赛——
好吧。佩服大师的想象力和画工的同时,也确实不知道荣格到底在画什么。但其实,读下去会发现,这是一本非常治愈的书。它不会像弗洛伊德那样对着梦与力比多喋喋不休,它更像一卷舒缓的长诗。
这些荣格手绘的心理学插画,有没有唤起关于你自己的梦境的蛛丝马迹?
回到内在世界探寻答案
梦,似乎是一种深夜的困扰。它不受意识的管控,从某个神秘世界自然地冒出,以五花八门的形式呈现在人眼前。它让意识在脱离管控的情况下展现出丰富的一面。它既是单纯的虚构幻想,也是与身体结合的大脑图像,它是人类灵魂深处无法阉割的情结,也是融化的潜意识显现。梦长期以来困扰着每一个人的意识;它让人意识到意识绝不仅仅是我们所见到的那样简单,在意识的冰山下潜藏着更多不为所知的世界。
在被梦困扰的夜里,我们有了解梦的需求。弗洛伊德所著《梦的解析》成为思想史上的经典作品,人们用弗洛伊德的观点对案例进行无穷无尽的精神分析,人们开始在文学中挖掘人物的深层动作和潜意识。但弗洛伊德更像是一个心理研究师,而不是医生;他把梦放置在自己的显微镜下观察、总结,把每个梦都当做一个值得分析的案例;他用理性的文字解析梦的成分,却无法解决梦在人类心灵中所产生的问题。只是让梦和梦游化的行为变得无限复杂。
相比之下,荣格则更趋近于心灵医生。他采用分散的顺势疗法化解梦在人们心中带来的困惑。他研究人的心理,解读人的灵魂与情感;他有治愈的作用。
荣格生前出版的书籍,都用精致严谨的笔调对意识进行剖析。在《红书》里,荣格似乎转而变成了一位诗人,他在书中直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观念与情感,谈论自己在梦中遇到的困惑以及如何走出那些梦的过程。没有哪本书能像《红书》这样,把离奇复杂的梦变成意味无限的油画,以观赏而不是分析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
荣格的这本《红书》、非常像那位德国哲学狂人的经典名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荣格化身为灵魂沙漠中的一位迷惘者,从“灵魂与神”开始,接受自我与他者的指引,在混沌的意识世界中渐渐找到心灵的存在。在不同的夜晚,不同的章节,被不同的梦所困扰的荣格探寻着不同的人生真理。和弗洛伊德不同,他并没有把性欲力比多作为所有行为的根源,荣格没有建立任何外在于自我的事物,他回到内在世界探寻所有的答案。
相信我,这不是我给你们的教育和教化。我凭什么教化你们?我给你们讲解这人的路,是他的路,而不是你们的路。我的路不是你们的路,我也就不能教你们什么。道路就在我们之中,并不在神祇,也不在教化。我们里面就是道路、真理和生命。
若你们按照榜样而活,你们活的就是榜样的生命。若你们不去活自己的生命,那谁又该活你们的生命?活自己的命吧……你们往外找寻这路,你们阅读、听取别人的意见,那又有什么用?
--《红书·来者之路》
超越哲学与心理学的局限
荣格所言的内在的自我,“里面的道路与生命”,则与梦境交织。潜意识图像如同谜语一般出现,若能破解疑惑,则能寻觅到自我的道路。
《红书》的形式比较奇特。它原本是荣格的私人手稿,共7章。除文字外,手稿还有大量荣格的手绘插图。这些都是荣格梦到的场景。对这些手绘图,荣格并没有把它们作为单纯的插图或注释,而是作为全文的中心来处理。所有文字都围绕着这些画来进行;一切都仿佛变成神秘的塔罗牌游戏,面对启示性的图画,道出自己所见到的心灵真理。
这也是此书被称为“天书”的原因。它打破了人们的认知与阅读期待。人们遵循传统阅读的方式,希望在书中找到心理学的主题,找到用文字诠释的理性思想,以及荣格思想体系的整合。但到头来,只是随着荣格在梦境中不停穿梭。荣格放弃了用文字诠释理性的道路,而选择了一条“超理之路”:
深层精神夺走了我的理解和所有的知识,将它们置于无可解释和荒谬背理之中。它夺去了我的语言和文字,不受两者驾驭的事物出现了,常理与非理融为一体,产生了超理。
超理不是常理,也不是非理,它糅合了形象和力量,集奇妙与力量于一身。
超理是开始和目的,是跨越和圆满的桥梁。
其他的神祇有时会消逝,但超理不会死亡,它转化为常理,有转化为非理。超理从两者碰撞的火与血中提升,重获新生。
——《红书》
荣格在《红书》中所呼吁的“超理之路”,也很容易让人想到尼采的“超人哲学”与“超我之路”;一如尼采高呼上帝之死,荣格在这本书里,也会说“当一位神祇不再是生命之路,他就必须静悄悄地倒下”。他们的思维已经超越了哲学和心理学的局限,超越了形而上学的理念,而面向更加和谐的境界。
这种更加圆满的境界,在西方理论体系中很难再进行发掘。或者,荣格等思想者的本意就是跳出西方真理的思维体系。于是,东方成为了他们寻求新信仰与启示的一个空间。东方的神秘与自由在真理之外建构了一个不可解释、只可感受的空间。《红书》也由此蕴含着大量东方文化元素。
《分析心理学与梦的诠释》
作者: [瑞士] 荣格 (Jung,C.G.)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14年3月
《易经》与佛教对荣格影响巨大
其实早在童年时期,荣格的母亲就为他介绍了大量东方神话读物。这让小荣格对东方神话产生了天然的兴趣,也影响了荣格日后的思想。在《文学与心理学》一书中,荣格便援引东方神话的案例来分析心理学原型;圆,曼荼罗,车轮等都成为论证的元素。成年后的荣格,在个人的思想发展之路上经常遇到困惑,认为精神充满虚无与无价值,对西方世界充满怀疑。这时候,东方对其影响便进一步扩大,成为其思想指点迷津的路标。东方文化中“空无”的韵味,为荣格走出困惑提供了极大的灵感。
荣格曾说,“从远古开始,许多医生即开始寻找万灵丹,一种遍治百病的灵药。经由不断持续的努力,无意间,他们反而越来越靠近东洋宗教和哲学的核心观念”。
其中,对荣格影响最大的东方文化,大概便是《易经》与佛教。
《易经》内包含着中国传统文化中深邃的阴阳观念,阴阳互补,相互冲突但是又和谐地存在于同一个整体当中。荣格的思想与弗洛伊德不同,也在于此。荣格虽然提出意识与我们自我意识相对的一面,但荣格总是能像太极图一样将我们意识里对立的二元容纳于一个和谐的整体。
在分析心理学,荣格便沿着阴阳互补的灵感,提出了人性潜意识中的阿尼玛与阿妮姆斯,即男性意识中的女性成分,以及女性体内的男性成分,阴阳相互包含;弗洛伊德所谓的力比多,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同时,他还提出“中性人”,来调节二者的矛盾分歧。
在《红书》内,荣格延续着这一思考模式。他在这本书里表达的思想在他看来,是绝对“超理”的。图像和文字相辅相成,图像是对文字的综合,文字是图像的阐释,二者都不是绝对的真理。既要聪明,又要愚蠢,这样才能和谐地到达澄澈的境界:
想要拯救自身免于时代精神的聪明,我们不能靠增加自己的聪明,反而要接受那竭力反对这聪明智慧的,也就是单纯。但我们也不能沉溺于单纯,故意让自己变成傻子,而是要成为聪明的傻子。这是通往超理的路。
聪明征服世界,单纯却征服灵魂。以精神的贫乏起誓吧,好让你们成为灵魂的一部分。
——《红书》
而佛教对荣格的影响则更加巨大。
《红书》里的经历者形象,便是一个灵修的涅槃者形象。为了思想的重生而不断踏入迷惑的梦境。佛教中,感觉不过是人的外层,在人的六感背后,还有一个维护着六感的“自我”,《红书》里漫步者的形象,其实便是荣格感识背后的“自我”,而他所探寻的“超理之路”,则是佛教所言第八层存在“阿赖耶识”——生命深处对一切现象感知的最根本源泉。
这本书作为荣格的私密手册,很敏锐地深入到荣格的“阿赖耶识”进程;荣格颇有抛弃西方神话权威体系的意向,他将真理的行囊从身上卸下,披上东方的神秘袈裟、带着纯粹的自我,深入到自己的梦境和幻象中,探索其中的永恒含义。
同时,荣格对“圆”特别有兴趣。沿承佛教中的“曼荼罗”概念,荣格在《红书》内绘制出自己的世界观念:
荣格手绘《普天下界全序图》,宽340毫米,高300毫米。1955年匿名发表。荣格曾附加如下评论:“它描绘了内蕴于宏观世界的微观世界的二律背反及其自身的二律背反。”顶端的长着翅膀的鸡蛋中的小男孩代表精神形象,底部的黑色亚布拉萨代表物质世界主宰,左边象征地球、月亮和虚空的黑暗领域,右边则是富饶丰满的光明领域。大圈的锯齿光芒代表内在的太阳。
原始经验中包涵着最宝贵的东西
其实,除了《易经》和佛教。其他东方人自己都不甚了解的东方宗教神话都对荣格的思想产生过影响。从《道德经》到道家内丹典籍,瑜伽,日本禅学,西藏度亡经,听过的没听过的,荣格几乎全都进行过系统的研究,这为日后提出他代表性的“集体无意识”理论奠定了基础。其中,尤以“道”的思想最为契合。中国道家把“道”看做世界的本源,道存在于每一个特殊中,世间万物本身都有自己的道;然而,道又是超越性的,尽管它无处不在却又无法被直接观看与言说。
“集体无意识”核心观念与“道”十分相似,荣格综合人类学神话传说,看到了埋藏在人类集体内心的潜意识——不过,这件事让弗洛伊德勃然大怒,他认为潜意识仅是个人的;而荣格则把潜意识运用到了人类整体上去——集体无意识作为代代相传的全体成员共同享有的原型,影响着整体内的个人与现象;所有诞生于这个集体内的文化产物,都是原型之上的叠加。
《原型与集体无意识》
作者: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译者: 徐德林
版本: 国际文化出版公司 2011年4月
《红书》是荣格原始经验的呈现。“如果我没有接收到这原始经验的压倒性力量,它本来可能写进我的书中。我一直都很清楚,这些经验包含着某种宝贵的东西,因此,除了珍重地记录下它们,我也不知道任何别的方式了。也就是说,我要尽我所能地把它做成一本昂贵的书,还要通过重温这一切来绘出图像”,荣格在序跋写道。
而综合荣格一生的学术研究,他在结合意识研究与原型世界的同时,极大地激发着人类潜意识中的创造力。他在做一种诗意的整合;不像弗洛伊德那样对梦境进行过度的还原,荣格保留了梦的自在成分,既把它看做意识的虚无,同时也看做意识的存在。正如荣格自己所言,从他内心发出的一切都是艺术的。他向不可知的世界敞开胸怀,这并没有损害他的学术严肃性,反而让荣格拥有了独具一格的创造性光芒。
(编辑:郑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