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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院》

2012-03-21 15:59:19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张小波

  出版社:江苏文艺出版社

  地方检察院已经向法院正式递呈了诉状——这个消息使我大大地吁了一口气,想这下不管怎样总能在圣诞节前有个方向了。按《刑诉法》的规定,自被告人接到起诉书副本后有至少七天时间可以用来准备答辩词和会见律师,而开庭呢,这七天之后的任何一天都有可能。在P区看守所的提审室里,那个很有派儿的法官(不超过三十五岁)偕同女书记员吹开椅子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坐下去。在对我进行了一番例行讯问后,法官用苍白的指尖挑了挑一缕滑落到前额的头发,懒洋洋地说道,国家公诉人已经按法律程序向法院提起诉讼,法院也决定受理了:“由我具体承办你这一案件,有什么疑问吗?”这么说着,他旁边的姑娘相当利索地从一只仿鳄鱼皮旧公文包里掏出两张钉在一起的纸头向我递来。我忙不迭地从椅子上抬起屁股去接——它几乎是飘到我手里的。我想把它翻开,我要知道一下他们到底以什么罪名对我进行起诉的。由于过分激动,双手又被一只精致的德国产钢铐锁住,忙乎了不少时间我都没能把起诉书翻到第二张。“瞧你这抠抠嗦嗦的样子,”法官不怎么耐烦地制止我,“好了,先不要去弄那个,你听着,我宣读一下你应该享有的权利——”法官调整了自己的姿势,以诵读公文的语式(刻板而流利地)告诉我,可以请律师,有权要求合议庭成员回避。当然喽,你必须有充足的理由证明某人参与了审判事务会影响其公正后,这种权利才会得到保障。接下去,他就读了一下合议庭成员的名单,一位审判长(就是他自己),两名人民陪审员。我异常郑重地侧头想了一下,然后告诉法官,我和这份名单上几个人既不存在债务上的牵连也没发生过任何感情纠葛,一言以蔽之,我从前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三个名字,因而对于合议庭的组成我认为是适宜的,不持异议。法官可能早就料到我会是这么个态度,面孔上毫无表情地“唔”了一下,意思也就是说,仪式进行到目前一切顺利,可以继续下去。但那位书记员小姐却在一旁哧哧地笑将起来。我先是惊愕,她怎么可以......况且这种场合下?随后也就放松了,释然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嘛。她大概认为这个被告蛮有意思的,居然还有精力来调节气氛。法官也不去管她,转而再询问我准备委托谁去代请一位律师。我毫不迟疑地拒绝讨论这个问题。要什么律师?要什么律师?这个案子简单得二十分钟就可以连审带判地了结掉。该怎样就怎样,这个权利我要放弃。法官听我这么嚷,脸色一下子便阴沉下来。他示意书记员暂停记录,同时规劝我还是请一个律师好。“你想不到,”他瞪大眼睛放低声音,“那对你大大的有利呢。”书记员也在旁边频频点头,像一只画眉儿那样悦耳地鸣啾道:“就是,就是,对你大大的有利呢。”

  简单地说,它具有迷宫的结构和气质,初看上去单纯至极(就像您那个准则所昭示的一样),简直连一枚雪花都承受不住。一旦我们进入其门庭时,看到的景象听到的声音就全不一样了。法,法律,材料和求证,这些显然不是出口而是一条条诡秘的线路。情况通常是这样的:几乎很少有一个法官在给被告定罪量刑后感到灵魂充实、快意无比的;法官矛盾重重,他既感叹年华飞逝又为度日如年而烦恼。怎么说呢,法官经验越丰富便越能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其实达不到事实,充其量只能达到一叠纸张、一把带血污的刀或半只被精心取下的指纹就像从字典上认识了一株草本植物——他空虚得很哪,他不能进入尘世。在法官与法的真义之间有一道上帝所设的屏风。被告就不一样了,事实会保存在被告心中。试想一下,一个被告会对法庭推心置腹到何种程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在法庭上只有被告一人有资格在心底偷偷发笑。因而,在《圣经》上出现诸如‘审判别人的人必将被别人审判’之类的论断也就不足为奇了。法官被他经手的无数桩不透明的事实缓慢地、毒药发作般地攫住。法官在告别人世时会发现,他这一生中无所依托,其实只是从一个梦过渡到另一个梦;在一路上他感觉自己是被一个幽灵吮吸空了的不能到达情人嘴唇的吻,他甚至连哭泣的力量都没有被给予过。法官是一个没有痛觉的人......一个坐在轮椅上日夜构思自己如何纡尊降贵、和大地亲近的人——只能这样,嗯,这是一个不坏的比喻......”[NextPage]

  我无比紊乱地、甚至(我索性承认了吧)全部目的只是为了引起书记员小姐诧异地诉说着。法官在目前已经退至一个媒介物的地步了,他肯定一点也不知道我的这一番鸡肠狗肚。而我自己呢,已经使坐椅的两条后腿离开了地面,人向前面倾斜过去。在我与法官两张面孔之间恐怕要再容纳一只鼻子也不可能了,简直像在相互清洗头脑或接受鉴定,我甚至发现法官脖子间的那颗铜纽扣映射出房间另一侧模模糊糊的景象......我也忒忘乎所以了吧。现在,法官错愕地半张着嘴,双手使劲地按着桌面。他也许正以这种方式使心中的恼怒消弭于无形哩。女书记员脸上的颜色不断变换,我可真搞不清她是想大哭还是被催眠了。她的嘴唇哆嗦,被一个被告的神经质的举止搞得不知所措。其实,她只要稍稍唤醒一点自身的威严就可以了......瞧这情形,我哪怕再说一句她就会昏迷过去。法官为了扭转目前的局面,他猛地把自己的身躯连同坐椅向窗口滑动了一米左右,却把这个瘦弱的姑娘留在了原来的位置。像某个能煽动观众无名情绪的电影画面。

  现在,年轻的法官恢复了他的被高贵职业培植起来的威仪。他轻轻笑了一下。这一笑可大有含义,他以此来说明自己与面前的这个被告的交谈已经被引入了游戏范畴,是“额外的”应对。他相信,该被告正竭力要使自己躲入疯狂之中,以避免受到更深的、几乎等同于原罪的折磨和伤害。他想,这个谵妄型的被告自己可意识不到这一点。于是他忍不住使用了一个愉悦的表情。他用傲岸的眼神望着我:“你真是一个浪漫的被告。”这眼神传递出这样的信息,医生拒绝与他的病人讨论如何用药。他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我们自然还不致因为你这一番攻讦而在信誉上彻底完蛋,但我向你承认,你洞悉了一个秘密,它虽然微不足道却又是法律和罪之间的一项由来已久的默契。你一定在为自己的犀利而暗中得意了。别扭扭捏捏不想承认。哈,哈,其实你连半个回合都没赢到。你恰恰暴露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说知心话的朋友都不配有。一个原则的确立不一定要有道理,但它应该是必需的。只要不是用腺体而是用头脑思维的人对此都会赞同的。不,不要以为我有意使你感受到屈辱。这怎么可能呢。在我的审判生涯中出现过各种各样的被告,他们中有的要比你古怪一千倍——不,一万倍哩。我宁可把你看做是一个佯癫佯狂的家伙,甚至还很想看到这种场面:你冲进人群,高声喊:‘我杀了上帝,我杀了上帝。’我一生能经历这样奇特的事件也算造化了。好啦,好啦,我们刚才仅仅谈到了律师这个问题,后面全是扯淡。你知道,这里可不适用《米兰达法案》,所以律师也只有到目前这个阶段才能介入案子。这并不打紧,在开庭前你的辩护人有充裕的时间开展工作,我们自会给他提供各种便利——瞧,你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你肯定对自己刚才的言行后悔不迭呢。行啦,把头抬起来,抬起来,你这只迷途的羊羔,你眼睛里正泪花闪闪呢。这么说你已经听取了我的建议喽?当然,如果经费上不太方便,你尽可以要求法院为你指定一个......”法官适时地停顿下来。现在,他的目光变得热切、悲悯,表现得像一个不收费用的神职人员在救赎灵魂。我回想了一下几分钟前自己用被铐住的双手为加强语气而上下挥舞的可笑神态,我的唾沫星子一定也溅到了法官脸上;我喘着气,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多尖异,并且不时地在句子末尾露出为这座城市的子民所鄙夷嘲笑的乡音。法官是多么的宽容大度啊,他而且还很准确——他把我的歇斯底里症状判定为“躲入疯狂之中”——“疯狂”成了一只容器,一座避难所,它只是在一些比较困难的情形下保护我们脆弱的本质不受毁损。我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声,灰溜溜地告诉法官:“您说得对极了,先生。”我迅速地瞥了一眼用手撑住头颅的书记员,她竟然一下憔悴了许多,“两位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我是一个被告,从案发到现在,我被羁押了一年有余。一个再坚强的被告度过这么长时间的黑暗生活也会失态的。和所有被告一样,我也向往着开庭。只不过比其他人表现得更激烈些。

  (实习编辑:岳金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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