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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平原》第一章

2012-02-21 14:10:33来源:中国作家网    作者:

   

作者:向春

  第一章

  1

  民国初年,二十郎当岁的大后生苗麻钱和杨板凳,分别离开家乡河曲走西口。他们从村里春出秋回的雁行人口中得到消息,说大后套吃白面烧红柳一人一个胖媳妇。或者他们从已经定居在河套的乡亲那里得到口信儿,内容大概是:地多水多人傻速来。于是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他们扎上家里准备给他们相亲的一块白羊肚肚手巾,背上家里唯一的一条褡裢,从不同的村口走出来。他们的爹蹲在地上抽旱烟,闷声闷气地说,有本事发不了财不要回来。他们的娘哭得死去活来,仿佛西口是虎口,娘的哭声凄惨而古怪,惊得一只正在卧蛋的母鸡咯哒哒地飞起来,正在脱肛的一只蛋从空中落下,粉碎。

  他们望着自己家的烟囱,手背抹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往西走。一路上百般艰难,不是黄河决口得退回来走,就是遇到土匪得绕道走,反正走十步退三步走包头绕石拐,到了后套已经是麦子浇头水的时候了。河套的土地上并非到处都是油锅盔,要想吃饱肚子得下力气,粮食不认人,只认汗珠子。他们打短工,一村一村地锄草,一户一户地割麦,从东到西从南向北,割麦、收麦、浇伏水、种秋田、打场,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他们来到河套中部的一个繁华的集镇,叫乌兰脑包,镇子上正在闹红火。镇子中央搭起了大戏台。听说晚上演的是二人台 《 刘干妈探病 》,旦角是当时名震河套的亲圪旦。听了这个名字,苗麻钱和杨板凳的心麻酥酥的,这名字真好听,恨不得搂在怀里揉一揉。吃了褡裢里的干粮,喝了三碗酸粥,天才黑下来,赶到戏台,亲娘,人已经黑压压地铺了一大片。锣鼓声响起来了,接着就是扬琴和笛子,一个垂柳一样的女人背着身子从水上漂出来,随着观众的一片唏嘘,转身,亮相。乖乖,这哪里是吃五谷杂粮的人呀,这分明是用细白面捏出来的七仙女,脸皮白得像剥了皮的蔓菁,眼珠是黑梅豆,嘴是两片洋烟花,那腰软得就是一条条黄米糕。“玉莲我今年一十六岁整,心尖尖上挂着我的心上人。”那声音脆铮铮忽颤颤地漾出来,像风吹过一坡荞麦铃铃,碰得男人们的心生疼。只可惜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踩在椽子上石头上,他们啥也看不见了,急得两个人在地上跳蹦子。

  这时苗麻钱对身边的小伙子说,喂,后生,咱俩你背我看我背你看咋样?

  杨板凳听了苗麻钱的口音惊喜地说,咋,你也是河曲人?

  苗麻钱说,咱俩肯定是老乡么,你没看咱俩的头长得方棱八瓣就像个水斗子。

  杨板凳冲着电石灯的光看了一眼苗麻钱说,我看你长得挺可喜,你的耳朵羊腰子那么大,以后是做官的料子,得是?其实杨板凳根本没看清苗麻钱的耳朵,他记得娘临行前告诉他说,凳子娃,出门逢人说好话。说别人好话给自己长寿哩。

  苗麻钱说,哎呀你这后生嘴巧,嘴甜不招人嫌。来,你先背我,我是你哥,两人出门苦小的。说着就跳在了杨板凳的脊梁上。

  杨板凳躬着身子在下面喊,哥,仔细端详一下亲圪旦是双眼皮还是三眼皮,嘴边的酒窝是一个还是两个。

  苗麻钱说,哎呀,好像长着一双大脚板。

  杨板凳一听这话失望得有点腿软,膝一屈,苗麻钱就掉了下来。杨板凳赶快趴在了苗麻钱的脊背上。

  苗麻钱在下面嘟嘟囔囔地说,我还没看清呢,你可真不实受,腰软肚硬的咋给东家受哩。

  杨板凳两只手托苗麻钱的脑袋,伸长脖子吸着口水说,我闻见亲圪旦的香味哩,从袖子里甩出来的,白梨瓜的香味哩。说着他一条腿就往苗麻钱的脖颈上跨,他实在想看清楚一点亲圪旦。

  可苗麻钱把杨板凳从后背上撂下来,当啷一声。板凳的身子骨瘦,腔子上像别着几把三棱刀。苗麻钱说,甚人么,欺人不欺头,把你爹娘给的你那一橛子肉都顶在我脖子上了,甚人么。

  杨板凳龇着牙爬起来,拽了拽苗麻钱的胳膊。哥,你看你咋说恼就恼了。来,我背你,你尽管把你的肉橛子往我的头上放。在老家,我弟弟的肉芽芽就在我的头上长成肉橛子的,那倒有个甚么。

  戏散了,苗麻钱在前,杨板凳在后,到车马大店歇息。大炕通铺已经挺满了人。掌柜的吆喝着,来来来,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来来来挤一挤,挤亲挤亲越挤越亲,前半夜暖和后半夜凉快,给他俩腾个地方。两个人塞到一个夹缝里,谁也翻不过身来。杨板凳脱了衣裳盖在身上说这样可以省点地方。苗麻钱心想,什么省点地方,还不是怕磨破了衣裳,河曲人就是护脸。睡到早上,苗麻钱一睁眼,哈哈大笑起来,他看见杨板凳赤条条地躺在土炕皮上,中间还立着个桩子。杨板凳听见笑声一骨碌爬起来,找不着自己的衣裳了。

  杨板凳砸着自己的腔子后悔不迭不该脱衣裳,苗麻钱笑得在炕皮上翻跟头。杨板凳拖着哭腔说,我丢了衣裳你笑甚了?

  苗麻钱指指他的下身说,你那儿咋了?[NextPage]

  杨板凳赶紧圪蹴下护住下身说,不咋,白天冲着阳婆撒了泡尿。

  苗麻钱说,咋,冲着阳婆撒泡尿那东西就肿成萝卜啦?

  杨板凳哭丧着脸挪到炕旮旯说,你不要清鼻涕打人,软糟蹋我了,你说我人光腚光的咋出门呀。

  苗麻钱看杨板凳真的恼了,跳下炕扯下门上的一块草帘子扔在杨板凳身上说,你等着,一个时辰我就给你日鬼一条裤子回来。

  麻钱出了车马大店的门,跟一个掌柜打听了一下,附近最乐善好施的财主是谁,人家告诉他是义和隆的老额吉。走出一百步他看见一个瘸子在墙根下晒太阳,麻钱急匆匆地跑过去说,老额吉在桥南给缺胳膊少腿的放粮呢,你咋不去?瘸子托着墙根边往起站边拍着大腿说,这么好的事情我咋不知道呢?我的天爷爷,等我爬去了连糠都没有了。麻钱说,我去替你领吧,就是没有口袋。瘸子边脱裤子边说,快快快把裤腿扎起来,你去替我领一下,就说我是拐老七,她知道我的。麻钱提着裤子飞快地跑了。跑了一阵他觉得不合适,欺骗老弱病残的人天看见呢。于是他又折回去,把裤子还给拐老七说,没赶上,粮放完了。那瘸子一看他的裤管子空荡荡的,就砸着他的瘸腿嚎起来。他说,就是这条破顶门棍子把我害的,没有腿的人连狗都不如,热乎屎都接不着一泡。地里跑的牲口还四条腿呢,我怎么只有一条腿啊,我生下来就没吃过一顿胀肚子饭,空口袋子立不住啊。看着别人娶媳妇,我就馋得流口水啊,上下都流口水啊,没有腿的人不是人啊。这瘸子说得让人心酸,麻钱赶紧走开了,多亏没黑他的裤子,要不然天看见遭报应呢。麻钱又向渠背上走,到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段,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他赶紧往眼睛上抹了一把口水,挽起裤子在水里捞。那个人走过来问他捞什么,他说二两银子掉进水里了,这是他半年的工钱他的命根子,要是捞不上来他就不活了。这个人说他会水,他要是捞上来,银子的一半要归他。麻钱又跟他讨价还价一番他终于脱了裤子下水了。等他从水里上来,裤子和人都让风刮走了。

  苗麻钱大摇大摆地拿着一身细葛布的衣裳回来了。杨板凳往身上一穿,像裁缝给他做的一样。布又细又轻,像没穿什么一样。

  杨板凳说,哪来的?

  苗麻钱拍拍胸脯说,别管,只管穿。

  杨板凳高兴得满脸通红说,哎呀我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像个财主一样。哥,你对我这么好,像我的亲哥一样,干脆咱俩磕头结拜哇,以后也能相互有个照应。

  苗麻钱说,我准保比你大,我愿意当哥。

  板凳说,我正好愿意当小的,你没听过孔融让梨的故事吗?当小的才能吃大的。于是两个人换过生辰,麻钱正好比板凳大一个月,一个愿意当哥,一个愿意做兄弟,手拉着手去土地庙磕头去了。

  从土地庙出来,板凳说,麻钱哥,我们赶快找营生吧。

  麻钱远远看见一家卖凉粉的,拉起板凳的手说,走,吃碗凉粉再说,我还有一个铜板。

  卖凉粉的是个瞎婆婆,她双手麻利地边调凉粉边说,两个小侉子,快吃哇,我这是新米做的米凉粉。我老婆子天不亮就担了井冰凉水,搅了新米凉粉,一早起来就糊在水瓮上了,又薄又凉。我又用胡麻油炝了干蜇门,能香塌人的脑门囟,快吃哇。

  哥俩甩开腮帮子三口大两口小吃完凉粉,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他们身边。麻钱有点底虚,怕是丢裤子的人追上门来,拉起板凳的手要走。男人说话了。

  找到东家了没有?

  没有。

  想做长工还是想打短工。

  东家好就做长工。

  然后这个男人伸出手和麻钱板凳掰了手腕子,又在麻钱前胸捣了一拳,在板凳后心扇了一巴掌,问他们有没有什么手艺。

  板凳说他家世代木匠,要不他怎么能叫板凳呢。

  麻钱说他会劁猪骟羊翻肠子。

  男人说,前面十里路有个义和隆,你们顺着渠背一直往前走就到了。看哪一家院大房多骡马成群,东家是个女的,你们就进去,说是孟生让你们来的就行了。这个叫孟生的人替他们付了凉粉钱,甩开胳膊走了。瞎婆婆说话了,哎呀呀,傻小子,你们踩上金元宝了,他可是义和隆的孟家呀。来来来让我摸摸你们的手掌心,来,另一个,哎呀你们兄弟两个可是不能分开,住的地方不能相隔十里地,只要你们不分开,三年之内就发财,一生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呀。[NextPage]

  哥俩道了谢,手拉着手兴致勃勃地出了镇子上了渠背,板凳有些迟疑。麻钱看出了板凳的心思说,要不咱们看完戏再走?这样哥俩又折回来,等着看亲圪旦的 《 打樱桃 》。后晌他们早早蹲在一截土墙上,锣鼓就要响起时,靠近戏台的一个人突然指着土墙高喊道,抓贼了,把墙上的那个贼拽下来。麻钱一惊拽着板凳从墙后跌过去。他们撒开腿跑,穿过一片杨树林,到了渠背上,一口气跑出四五里,两个人坐下来喘气。

  板凳睨眼看着麻钱说,偷来的?

  麻钱瞪了他一眼说,你才偷呢,占了便宜卖乖。不想穿赶紧给我脱下来。说着就伸手拽板凳的裤腰。

  板凳捂着肚子说,哎呀亲哥,跟你耍哩,你咋就翻脸哩。

  麻钱说,日怪的,吃了猪肉还非要问是哪头母猪下的,日怪的。

  麻钱站起来往前走,板凳跟在后面小跑。板凳双手摸着衣裳讨好地说,这布织得可真细,比我身上的肉都细,这肯定是七仙女的手织出来的。这条裤子来得这么不容易,我舍不得穿了。我们现在热得一头汗,我们脱了裤子走吧,反正也没有人看见。

  麻钱响应了板凳的号召,边脱裤子边说,咱们山西人就是会过日子,阎锡山那么有钱,他老婆咸菜里多滴了点香油,他还心疼得三天不屙肚里的屎呢。

  板凳说,我听我娘说,他吃了炖羊肉,放屁的时候还得堵一把筛子。

  七月十六的月亮特别好,哥俩白花花地走在渠背上,真带劲儿。黄河的水一片清香,在月光下像连绵起伏的一块块银子。两岸的秋田在微风中沙沙作响,结实的玉米秆子长着硕大的穗子像爷爷背着他的亲孙子。两个小伙子深深地呼吸着河水和庄稼的香味,充满了对生活的向往。

  麻钱说,这条河要是我的就好了。

  板凳指着岸边说,这些土地要是我的就好了,土地是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它能活生生地长出粮食。

  麻钱说,土地再值钱没有水也不会长庄稼。就像一个人没有血了还能喘气吗?不能喘气了还能长出身上的肉吗?

  板凳说,反正麦子是地上长出来的不是水里长出来的。

  看到前面的灯光的时候,两个人想着明天的日子,不免都有点心跳。板凳说,哥,咱俩在一起真的能发财吗?

  麻钱说,两个人肯定比一个人的力量大。

  板凳说,哥,你发了财最想干什么?

  麻钱肚子有些饿了,说,当然先吃香的喝辣的。

  板凳打断他的话说,哎,香的辣的有吃光的时候,我要不停地种粮食,恨不得墙皮上都长出粮食来。我要是发了财呀,全村的粪谁都不许捡,都是我的。

  在这个晚上两个新结拜的兄弟找到了东家红格格。虽然有红格格的生活只延续了三年,而这三年成为这兄弟俩在河套创业的起点。他们确实再没有离开,他们互为对手互为盟友,一不小心活成了对方的另一部分。他们互相牵扯,彼此仇恨,像一个人又爱又恨自己残疾了的腿。

  就这样故事从一个女人开始了,但这个女人没有等到故事结束。

  2

  要说红格格得从红格格的父亲说起。

  红格格的父亲是进绥远地区做蒙古生意的旅蒙商。他从内地带来布、丝、糖、茶等商品,换取蒙古人的皮、毛、牲畜。他兼通蒙汉两种语言,能说会道,据说他会讲很多很好听的故事,他打尖歇脚的地方往往会围上上百人听他说书。后来他频繁出入阿拉善王爷府,给福晋也就是大清公主馈赠厚礼。当年阿拉善王爷随康熙爷西征葛尔丹立了大功,阿拉善王爷被封为世袭驸马。后来各代王爷娶回了不少的大清公主。大清公主其实根本不稀罕红格格的父亲送来的丝绸珠宝,据说大清公主当年的陪嫁多达八十柜,仆人歇脚的时候,柜子从磴口一直排到定远营,里面装的都是金银财宝。大清公主在阿拉善王府有些寂寞,特别喜欢听他讲故事。有一次他给大清公主讲了这样的一个故事后,公主一高兴说,把乌拉河以西的二十顷公主菜园地租给你啦,租金可在秋后清算。[NextPage]

  他给大清公主讲的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据说有一个聪明的河套人,提了一袋子大蒜千里迢迢地来到了一个阿拉伯国家,把这一袋大蒜送给至高无上的阿拉伯国王。国王品尝了大蒜之后说,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的调味品,味道好极了。好吧,就把我们国家盛产的金子回赠你一袋子吧。一个聪明的民勤人听说了这个好事,于是他就背了一袋子大葱千里迢迢地来到这个阿拉伯国家,把这袋子大葱送给了至高无上的阿拉伯国王。国王品尝了大葱之后说,从来没有尝过这么好的调味品,味道好极了,简直要赶上大蒜了。过去我们国家最好的东西是金子,前一阵子一个好心的中国人送了我们一袋子大蒜,现在我们国家最金贵的东西是大蒜。为了对这位朋友表达我们的盛意,把我们最好的东西回敬他吧,一袋子大蒜。

  哈哈哈哈——

  大清公主哈哈大笑起来。

  可是红格格的父亲并没有接受公主的赐予。他说谢谢公主的好意,如果公主赏识我,那就把你身边随便什么送我吧。

  大清公主很纳闷,她环视一下身边的东西,发现她的贴身侍女那春红着脸低下了头。公主明白了,原来小伙子看上了她的那春姑娘。那春是她从宫里带来的贴身侍女,年方二八,面若桃花,手巧得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她真的舍不得。可这个小伙子竟放弃足以让他一夜发家的二十顷菜园地来换取那春,这更让她舍不得。她看着小伙子迟疑着。这时红格格的父亲跪下了,红格格后来的母亲那春也从公主身边走到父亲身边跪下了。

  红格格的父亲怕大清公主反悔,骑马带着那春姑娘一夜跑到了义和隆,那里有他的皮毛加工商铺,商号叫孟庆同。生下红格格后,红格格的父亲禀报了大清公主,并把红格格从羊皮袄里掏出来放在老额吉手上。老额吉是阿拉善王府里最勤劳善良的一个老管家,她端着红格格看,直冒出了眼泪,这女娃真是让人惜疼啊。

  这不久后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孟庆同迎来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面跳下一个健硕的蒙古女人。她从头上捋下毯子似的羊毛围巾,笑得浑身颤抖,她说,让我来拉扯红格格吧,从第一眼看到她我就离不开她了,快把娃放我怀里来。

  这个女人就做了孟家的管家,大家都叫她老额吉。

  红格格的父亲带着驼队到内地出售皮毛和药材,父亲走后,母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她不停地进食不停地排泄,人瘦得骨头要从皮上戳出来,眼珠子也要从眼眶子里挣出去。老额吉四处求医终不见效。有一天母亲说她想家了,要回娘家看看。老额吉以为她病得厉害说胡话。半夜老额吉被红格格哭醒,发现母亲不见了,赶紧找人出去寻找,在去内地的路上发现了母亲的尸体。她的身上有肉的地方都被狼叼去了。她是在找父亲的路上被狼叼的,她想父亲了,父亲就是她的家。失去母亲的父亲发了疯,他穿起一件老羊皮袄,把红格格揣在怀里,每天晚上骑马出去找狼,直到大后套的狼被他杀绝。

  父亲舍不得红格格离开自己一步,他让红格格随他的驼队一起出去做生意,他找了一峰又肥又大的骆驼专门驮红格格,让他铺里的徒弟孟生专门拉这峰骆驼,并陪着红格格玩耍。孟生是个孤儿,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是父亲收留了他在孟庆同里学徒,是孟庆同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所以他取名孟生。孟生比红格格大六岁,两小儿在一峰骆驼上长大,红格格离不开孟生了。他们经常把两只右手叠在一起,红格格盼着自己的手长得和孟生的一样大。可是红格格在长孟生也在长。红格格就说,哥,你等等我么。

  红格格母亲死后,大清公主还是把那二十顷土地租给了红格格的父亲。随着红格格的长大,父亲不想让红格格再同他一起在驼背上颠簸了,他开始经营土地。几年的工夫他不断地承包蒙古王公放荒的土地,又不断地收租置地,很快他拥有了义和隆附近的一些土地。红格格十二岁开锁,他把红格格和孟生叫在一起,把他俩的手放在一起说,等红格格十五岁满了你们就成亲吧。红格格一头扑进父亲的怀里高兴得泣不成声。可孟生愣在那里,他喃喃地说,红格格不是我的妹妹吗?

  红格格的父亲拥有了一些土地,可比起义和隆的王家还是九牛一毛。王家之所以土地多,是因为王家有渠。于是父亲想修一条渠从黄河上引水,灌溉这些土地,让这些土地为他的红格格创造更多的财富。他自己早晚会死的,他想无论他在还是不在他的红格格都能过上富裕的生活。他清点了一下家里的银子和粮食,恐怕连挖一条私渠一半的费用都不够。于是他下决心把包头的商铺卖了,再赊欠一部分工钱等秋后收了粮再还。主意已定,他骑着他的枣红马上路了,他让孟生和老额吉陪着红格格,他和孟生约好,三月初三让孟生到大佘太来接应他,因为西山嘴一带常有土匪出没。

  事情办得很顺利,枣红马驮着红格格的父亲和为数不少的银子在三月初二就到了大佘太,进镇子时他看到两家埋死人的,哭哭啼啼的有气无力。他心中暗喜,当地有个说法,出门碰到埋死人的吉利。他住在一家车马店里等着第二天和孟生会合。晚上他点着胡油灯,拿出在包头瑞蚨祥商行给红格格买的一幅红绫子仔细端详,渐渐地眼里涌出了泪水,红格格是他的命根子啊。

  突然他听到炕上有赤楞赤楞的响动,他操起胡油灯一看,原来是一只大老鼠在啃他炕上的米袋子。他提起手边的毡靴打上去,老鼠跑了。睡觉前他怕老鼠还来啃他的米袋子,他解下裤腰带把米袋子吊在了窗前的房梁上。睡到半夜他听到了更大的动静,他赶快点着胡油灯,他看到还是那只老鼠蹲在窗台上,正一跳一跳地够那只米袋子呢。它的身体看起来很笨重,跳两下就缩下来喘一会儿气,它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红格格的父亲看,是豁出去的表情。红格格的父亲又举起了毡靴子——红格格的父亲看见,这只筋疲力尽的大老鼠挣扎着用两条后腿站起来,两只前蹄抱起来捣蒜般地给他作揖。红格格的父亲简直被惊呆了,他活了几十年还没见过老鼠磕头作揖的。他放下了靴子。他发现这只老鼠的肚子很大,他意识到这只老鼠怀着身孕,可能就要临产了。他站起来从袋子里掏出两把米撒在窗台上,吹灯睡觉了。第二天早上,果然大老鼠生下了一窝小老鼠,在窗台上吱吱地叫着,围着大老鼠找奶吃。大老鼠仿佛已摸着了红格格父亲的脾气,一点都不害怕他,好像对他还有一点炫耀。

  给马喂足了草,红格格的父亲想出去溜达溜达看孟生来了没有。一出大店的门,便听得镇子里鬼哭狼嚎乱作一团,一打听,红格格的父亲吓了一大跳,原来是镇子里发现了鼠疫,官兵封锁了镇子,谁敢往出走半步,格杀勿论。[NextPage]

  尸体像一条条麻袋从房子里拉出来,或者拉尸体的人刚弯下腰也倒头死去。尸体无人掩埋,只好连房子一起烧掉,火光此起彼伏地腾空而起,到处是人肉烧焦了的味道。绝望的人们被一批批倒下的人吓傻了,他们企图跑出封锁圈,一条栅栏之隔,外面是生里面就是死。人们豁出去了,偷偷地像狗一样爬出去,或者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出去,结果都是一样的,挨枪子儿,片刻不留地死去。人其实不怕死,就怕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死之将至的人们,面对最后的亲人谁都不敢靠近谁,他们体验到了亲情在死亡面前的残忍与冷漠。提前绝望的,背靠在墙根下等死,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唱着他们过去不好意思出口的情歌:

  长不过五月短不过冬,难活不过个人想人。

  远远看见哥哥你来,热胸脯贴上了冷窗台。

  有一对中年夫妻,孩子们都死了,两个人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光顾着生娃养娃了,肚皮刚瘪了就又装上了,几乎没闲着。他们还没有为自己做过一点什么赏心悦目的事情。于是两个人关起门来,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们兴奋到绝望的声音绕过房梁,一声接一声传遍了整个的村镇。听到这声音的人们不啻于听到鬼哭狼嚎,他们睁开昏睡的眼睛,脑袋往墙上撞,只求速死。

  嗅到人肉味道的老鹰秃鹫在镇子上空盘桓,瞅准目标,一头俯冲下来,把活人也当死人吃掉。

  红格格的父亲把给红格格买的红绫子放在银子口袋里,又把银子结结实实地捆在他的马背上。他拉着马站在一个空旷的高处向孟生来的方向瞭望。突然他的枣红马长鸣一声前蹄腾空而起。红格格的父亲知道孟生到了,孟生骑一匹母马,它和他的枣红马交配已经生下三匹小马驹,它们已经嗅到了彼此的味道。红格格的父亲走到离封锁线近一点的地方,他用他的双手把他的枣红马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掏出了蒙古刀,往枣红马的屁股蛋子上一戳。枣红马腾空而起,越过封锁线,向着孟生的母马飞奔而去。

  封锁线上的官兵被这匹呼啸而来的庞然大物吓了一跳,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冲着这匹马开枪。有一枪打中了,枣红马嘶鸣着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卷起一片尘土。在这片尘土的掩护下它又腾起来向前奔去。

  红格格的父亲全身无力地躺在那个大炕上,他感觉自己浑身火热股沟胀痛。窗台上的老鼠们已挪到了炕头上,一家老小嬉戏玩耍不亦乐乎。他挣扎起来,他想把房梁上的那袋子米拿下来,让老鼠们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他站在窗台前,小心翼翼地生怕踩着脚边的老鼠们。他拿出蒙古刀割断裤腰带,一袋子米便訇然砸在炕头上,他没有接住这袋米的力气。老鼠们被全部压在米袋子下面,一点声息都没有了。他开始吐血,他看到那么多的血,像妻子生红格格时的那么多血。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和女儿,他的女儿快长到他妻子那么大了,她们仿佛是一个人,她们是那么的美丽无双。对她们的爱已抽干了他的生命,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他指望着孟生接过他的疼和爱。但他不知道把一个女人的全部交给一个男人是一件多么不可靠的事情。

  他就要闭上眼睛了,他笑着说,像无数个夜晚在胡油灯下对倚在他腿上的红格格说,来,红格格,阿爸给你讲个故事——

  3

  子夜时分,麻钱和板凳来到了义和隆。站在坡上,放眼望去,只有两个院落大门口挂着雪亮的马灯。杨板凳嘟囔着说,这哪一家是孟家呀?哥你也没问清楚是东头的大户还是西头的大户。

  苗麻钱说,别那么高声说话,咱俩是生人,你想把全村的狗都惹毛啊?赶快穿上裤子,跟我走就行了。苗麻钱甩开大步向坡下走,边走边提醒说,前面是个坟滩,腿抬高点,别让死人骷髅把你绊个跟头。板凳说,哥你来过吗,你咋知道有个坟滩。麻钱说,前一阵子这里埋了个闺女,一百天内要找到一个童男子合葬呢,你细皮嫩肉的小心小女鬼把你拉了去做新女婿。杨板凳的头发即刻直立起来,他扑上来拽着苗麻钱的胳膊,说,哥,甚叫个童男子。麻钱说,就是没碰过女人的后生。杨板凳想了想说,那我吃过我妈的奶算不算。苗麻钱说,那不算。板凳说,那甚才算碰过女人。苗麻钱说,就是公马跳在母马屁股尻子上,那就是碰过了。杨板凳说,哎呀哥,那我还是个童男子。哎呀哥,有人拽我的后襟呢。说着,杨板凳就摔了个跟头。

  杨板凳连滚带爬跟着苗麻钱来到孟家,他的细葛布裤子已经湿透了。两个人正迟疑着,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从一匹高头大马上跳下一个人来,正是自称孟生的那个男人。这个男人肯定是看完了亲圪旦的 《 打樱桃 》 骑马赶回来了。他一手提着马鞭一手敲门,他小心翼翼地敲门。麻钱和板凳看见一个小巧的女人一手捂着油灯站在门口。她穿一件红夹袄,头发漆黑,脸色苍白。她站在门里,孟生站在门外,他没有很快迈腿进门,他拨弄了两下手里的马鞭说,红格格我回来了。那个被叫做红格格的女人嘴唇动了一下好像发出一个什么声音。之后她转身往里面走,孟生跟在后面,示意他们也进来。红格格依然捂着灯站在堂屋门口,突然从她的身边跳起一条大白狗就向着麻钱和板凳扑来。孟生欢儿欢儿地叫着,摸着足有水斗大的狗头亲昵了一下,就领着狗到伙房拿出来两块馍,他把两块馍分别塞到麻钱和板凳的手里让他们往馍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塞到了欢儿的嘴里。欢儿吃了馍到麻钱和板凳的身上嗅了嗅,揪住他们的裤角撒起欢儿来。板凳心疼那条麻钱给他骗来的细葛布裤子,一直往后退着。孟生对着欢儿同时也是对着红格格说,这是我雇来的两个长工,他们还会木匠活,明天就让他们给我们抹房子打家具,一个月的工夫了。说到这里,红格格手里的油灯被一阵风吹灭了。灯灭了,月光就更亮了,月光下,红格格身上的红夹袄变成了麻灰色。麻钱感觉到站在屋檐下的红格格可能是因为冷瑟瑟发抖。她的身体是那么单薄,像一只皮影,没有声音,但她在发抖。

  麻钱和板凳吃了几个和禾面馍就睡在伙房的火炕上。麻钱低着头,他在猜测被叫做红格格的这个姑娘多大年龄了,十五岁了还是更小一些。板凳蹭到窗台上,手指蘸了口水,捅开麻纸。他看见红格格和孟生一个进了正房,一个进了厢房,无话。

  麻钱说,你不赶紧睡觉撩乱甚呢?

  板凳说,哦,我看一看窗根儿下有没有尿盆子。

  麻钱翻了个身说,饭钵子还没保证呢还惦记着尿盆子。大后生家的使劲一撅就能尿到院墙外去。看把你那个东西金贵的。[NextPage]

  第二天一早麻钱被一泡尿憋醒,发现板凳不在了,他提起裤子出去找茅房,在骡马圈口几乎和红格格撞了个满怀。红格格用夹袄大襟兜着一只金红的南瓜,抿着嘴看着他笑。麻钱真的还没见过长得这么细致的人,她的好看和亲圪旦的好看不一样,亲圪旦是假的,她是真的,热乎乎的,触手可及的。麻钱一紧张不会说话了,他的左右脚像企鹅一样倒腾了几下,嘿嘿嘿地傻笑起来。红格格抬起尖俏的下颏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麻钱撒腿就跑。看见板凳正在茅房里弯腰撅腚的,不像是在拉屎,拉屎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架势。他喊道,哎板凳兄弟,你拉屎呢还是在吃屎呢,那么卖力气,快腾地方,我的屎憋到屁门沿子上了。板凳正拿着一把铁锹在茅坑里拌着土,然后甩到不远处的沤粪池里。他说,别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直接拉到沤粪池里去。

  麻钱用一块土坷垃擦了屁股,心想,这板凳人是老实勤快,但心眼一点都不笨,精着呢。他回到院子里,红格格正倚着大白狗剥箩里的豆子,院子里放着一张木桌,上面是酸粥咸菜。红格格依然用下巴颏指了桌子,意思让他吃饭。麻钱吃着酸粥就着酸蔓菁咸菜,龇牙咧嘴的,他吃得尽量动静小点,他怕红格格笑话。他用余光偷睨一眼红格格,看到了红格格的脚。红格格脚上穿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没有缠足,是一双自然脚。

  麻钱已意识到了红格格的身世,她是一个母亲早亡的孤女,她的父亲去世已两年,他在马圈门口看到一条还没有被雨水完全冲掉的蓝对联。按河套地区的丧俗,老人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贴黄对联,第二个春节要贴蓝对联。那个叫孟生的男人是她即将倒插门的女婿。可这个男人疼她并不爱她,他迷上了戏班子里的旦角亲圪旦,这不,他的马已经不在了,他追亲圪旦的戏班子去了。下个月也许就是他们定下的成亲的日子,这个日子能到吗?

  麻钱又看了一眼红格格,她最多十五岁,脸上还毛茸茸的,她紧闭着淡粉色的嘴唇,专心剥豆子。麻钱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红格格不会说话,她是个哑巴,从昨晚到现在没听她说过一句话。难怪孟生迷上亲圪旦,他是喜欢她的声音,对,他只能喜欢她的声音,亲圪旦的脸上就是抹上半口袋的白面也没有红格格好看。麻钱的心缩起来了,他心疼这个女人了,最后的一口饭噎在喉咙上,下不去了。他动静很大地放下碗筷,霍地站起来。他把红格格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瓮声瓮气地说,我来抹房子做家什,把这院子拾掇得像新的一样。麻钱还挥了一下手臂,像一个主人那样。

  麻钱开始和泥抹房,他的力气大得吓人,他把满铁锹的泥巴往房顶上扔,中间不歇一口气。板凳从茅房里又跳进马圈里,他把踩瓷实了的骡马粪拆成砖块状,一块一块地晾在院墙上,这粪砖冬天添炕可耐用呢。到了傍晚,红格格把饭端在桌子上,是白面面条,一大瓷盆,两个小伙子山呼海啸般一扫而光。这个院子里一下热火朝天起来。夕阳下,墙皮上新鲜的碎麦秸一片灿烂,一片馨香。

  板凳满怀信心地说,麻钱哥,你抹的房子真匀称。赶明儿我们把这几个粮仓重盖一下,我见过一种粮仓,下面用木椽搭成空的,通风防潮,可好用了。

  麻钱在他肩上砸了一拳说,好好干伙计,拿了工钱赶快回口里说上一房媳妇,我好当大爹。

  板凳红着脸说,我才不回口里呢,哪里没有女人哩。

  麻钱说,咋,你也不想回去啦?

  板凳说,有本事就不回去,王义和不也是我们口里人嘛,他要是当初拿上点工钱就回去说媳妇,能在后套有那么大的家业?

  麻钱和板凳各怀心事地躺在大炕上,这是最容易忘记爹娘的一个年龄,也就是说他们想不起昨天,只想着明天。

  板凳说,她好像是个哑巴。

  麻钱没说话。

  板凳说,她身上有一股海纳花的味道。

  麻钱没说话。

  板凳以为麻钱睡着了,爬起来俯在窗台上往外瞄。麻钱点着了胡油灯,把板凳吓了一跳。他红着脸说,你点灯干甚哩,一盏油要一抱胡麻榨哩。

  麻钱说,我怕闪了你的腰。到锦绣堂接骨可能得花一亩胡麻的钱哩。

  半夜他们又听到了马蹄声,那个男人像昨天那样回来了,那个女人穿着红夹袄捂着胡油灯站在门口,表情欣喜而惨淡。

  板凳翻了个身忍不住说了声,东家回来了。

  麻钱说,他是什么东家。

  咋,他不是咱们的东家?他是哥哥,他不是东家谁是东家?

  他是什么哥哥,他只不过是倒插门儿的女婿。[NextPage]

  板凳从炕皮上坐起来说,咋,他们成亲啦?

  麻钱说,我说他们成亲啦?

  两个人本来都有点心烦,这点心烦来自于红格格或者那个半夜回来的孟生。他们正想坐起来好好吵一架,至少要抬一抬杠,可是他们听到了外面女人的哭声。板凳赶紧趴在窗台上往外面瞅。

  红格格哭着说:哥,你不是一直在等我长大吗,你不是答应阿爸娶我吗?那个唱戏的女人比我好吗?

  妹妹你别哭,外面风大,你让我进去,听我给你说。

  你去吧,阿爸在阴间看到你这个样子难过得还得再死一次。

  妹妹,别提阿爸了。下个月中秋我们就成亲。

  你这个样子我们怎么成亲?阿爸和我想要的人不是你这个样子的。

  妹妹你别伤心,哥再不去了。你别哭,哥真的再不去了。

  我留住你人留不住你心,你去吧。你最好等她脱了行头卸了妆,好好看看她究竟是什么样。对她不死心你就不要回来。

  红格格用眼睛逼着那个男人,直到那个男人悻悻地提了马鞭牵了马挪出大门。

  红格格扔掉手里的胡油灯,闩上了木头门。

  原来红格格不是个哑巴,她只是不怎么爱说话。

  板凳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话。

  麻钱翻了一个身没说话。

  板凳又说,我恨那个男人,我想捶死他。

  麻钱又翻了个身没说话。他闭着眼睛听着马蹄声绕着院子一直响着。直到马突然嘶鸣,划破长长的黑夜,使每一家的窗棂都震颤起来。麻钱和板凳同时看见院子里腾起冲天的火光。

  板凳和麻钱拽起裤子提起水桶冲出去,是东墙下的苇子着了火。红格格从正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站在火光前喊着,爹,爹,爹呀。幸亏院子里所有的水瓮都添满了水,孟生折回来时火基本灭了,红格格瘫坐在冒着死烟的火堆旁。麻钱和板凳站在屋檐下,脸黢黑着,穿反了的裤子滴着水。孟生想过来扶起红格格,可板凳一个箭步跨过来, 挡在孟生面前, 他瞪着眼睛, 用口音很重的山西话骂了一句脏话。

  这场火很快就扑灭了。孟生果真再没有离开家。他带着麻钱和板凳重新修建柴房凉房和粮仓,让板凳给红格格精工细做了一只梳妆匣子,他下决心要成亲了。他还带着麻钱、板凳去了两次他们的牛犋 ( 河套地商或地主管理土地渠道的机构 ),用二饼子车拉回了粟米、胡油、白面还有一个老婆婆,他们叫她老额吉。她穿着一件羊皮蒙古袍,一爿磨似的坐在院子里,她喝着一壶奶茶,对所有的人指手画脚。孟生还到镇子上最好的布庄给红格格买了妆新的布料,给老额吉买了两张熟好的上好的皮子。红格格在赶做他们两个人的衣服,胡油灯总是点到天亮。红格格还给麻钱和板凳每人做了一双鞋,三层底,实纳帮子的。太阳好的时候她坐在院子里,在雪白的小腿上搓麻绳,脸蛋红扑扑的。她在麻钱和板凳面前仍然不怎么说话,但对他们的眼神很亲切,一家人似的,她信任他们。或者说红格格从来没有怀疑过什么人。

  由于两头都没有父母也没有三亲六故,婚礼的礼节就少一些。请来村子里有威望的人做了证婚,拜了天地,拜了老额吉。席面办得很排场,煮了十只羊两头牛三口猪,备了两瓮烧酒,架了五口炸油糕的锅,一拨一拨直吃到天黑。老额吉喝多了,她两只手拉着红格格和孟生要亲自送两个新人入洞房,她挪在新炕上,想起了红格格的阿爸阿妈,哭一阵子笑一阵子,最后倒在了新炕上,扯起了二尺长的呼噜。

  时值八月中秋,客人们都知道宝山元请了戏班子唱戏,东倒西歪地陆续赶往戏园子。二位新人正在入洞房时传来了戏班子的锣鼓唢呐声,就这样孟生听到了亲圪旦的声音。

  红格格看到孟生僵立在地中央,他的魂儿早破门而出了。红格格和衣躺在老额吉身边睡了,她害怕与孟生眼神相撞时的尴尬。孟生以为红格格睡着了,溜出门跳上马奔向戏园子。孟柜离戏园子本来不很远,他骑了马可能是想着快去快回来。哪想到他一走红格格就坐起来,她找了一把菜刀就剁掉了自己的一只手指头。她呜咽着把那截指头捡起来,放在大白狗欢儿的嘴边。

  孟生在一片锣鼓丝弦声中,隐隐地听到家里的大白狗欢儿叫得异常凄惨。他心里一惊跃上马往家奔,途中就下起了倾盆大雨,马跑得快,不停地打滑,他几次险些从马上掉下来。在门口他把淋湿的衣服脱下来推门时他很小心,他怕惊醒妹妹红格格。他看见红格格背对着他坐在新炕上,正在挑灯花。[NextPage]

  他叫了声妹妹。他已叫了她十几年的妹妹,他用骆驼拉着她,他用皮袄裹着她背着她抱着她,妹妹哭他跟着哭妹妹笑他跟着笑,他和妹妹阿爸是一家人, 他对他们充满了不可分割的亲情。在他眼里妹妹不是一个女人,她只是他的妹妹,是他身上的一块骨头或一块肉,妹妹疼他就疼。

  他又叫了声妹妹。

  红格格转过身来,她拿起胡油灯照着一堵墙说,我们定居在义和隆,阿爸为我们盖了这套院子,那年我十二岁。十二岁生日的那天我在这堵墙上画下了一只手,从此我每天都在上面比画,我希望它能赶快长大。终于我的手长到能够把它覆盖,同时我也像离不开我的手一样离不开你了。可是今天,一切都没有了,断了。

  红格格背过身子说,你走吧,再别回来了。

  大白狗欢儿蹭过来呜呜地叫着。孟生蹲下来抱着欢儿的头呜咽起来。

  4

  中秋的晚上,苗麻钱听到了亲圪旦戏班子的锣鼓声,他听到孟生跃上了马背,他听到红格格的心冰凌一样哧楞楞地碎了。黑暗中他用一块镰片在一块石头上打磨,火花喷溅着,闪烁着他因仇恨而扭曲的脸。他听到孟生走远了,孟生的肠子被揪得七上八下,他疼他的妹妹红格格,可他是个男人他爱的是亲圪旦,只要听到亲圪旦的声音,就像猫爪子搔他的胸,心痒难熬。苗麻钱从黑暗中站起来,他把刀片别在裤腰里,一头扎进雨夜里。河套的秋雨冷如冰啊,这是苗麻钱有生以来最冷最黑的一个夜晚,他在一只锅底里奔跑,冷得只能不停地呻吟或呼号。终于他跑到义和桥的桥头上。他像一个勇士那样站着,他想惩罚那个鬼迷心窍忘恩负义的男人,眼前,那个男人是他唯一的敌人。

  果然苗麻钱听得马蹄声从桥的那一头折回来,孟生放不下他的妹妹红格格。麻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攥紧了拳头,等那个男人和他的马一过来他就会扑上去。那匹马离他只有几十步的时候,麻钱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庞然大物突然嘶叫一声就人仰马翻,人和马一齐栽进义和渠里,咕咚一声。

  苗麻钱的心一惊,叫了一声天哪。真是老天有眼能看见这个吃里扒外的狗男人。麻钱飞跑到义和桥下面,抱了一根被风刮断的杨树干子游进渠水里。他把那个男人扶在树干上拉到岸上来,那匹马也游了上来。男人肚子里灌了不少的水,已经昏迷了。他把这个男人放平,想给他挤一挤肚子里的水,可他的腰上硬邦邦的,伸手一摸,从他的腰里摸出了一双鞋。这是一双缎子质地的绣花鞋,只有四寸长,颜色看不清楚。这双鞋肯定不是给红格格的,红格格是自然足。都到什么时候了,这个刚跟红格格拜了天地的新郎倌还要为他的亲圪旦去送绣花鞋。苗麻钱一把扯下那头死猪的裤子,掏出腰里的刀片,用他跟父亲学来的劁猪的精湛的手艺,像对待一头猪那样,轻车熟路地下了手。只听得那个男人长嚎一声,肚子里的黄水喷泻出来,溅了苗麻钱一脸。麻钱看他没有生命危险了,就把他扛起来横搭在马背上,用树干打了马屁股,马就跑起来了。

  苗麻钱在渠边洗了脸,感谢老天爷助了他一臂之力。一个时辰前他还想要以死相拼,现在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圆满解决。从过程上讲,麻钱首先救了他一命,之后才废了他的一个部位,两下扯平了,并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呀。苗麻钱大摇大摆地往回走,还哼哼了两句山西梆子。回头望一眼义和渠大桥,心里还是感到蹊跷,他苗麻钱何德何能,老天为什么要帮他呀。他又拐到桥上去,发现桥的中段横拦着一根草绳, 已经被挣断了。 这是谁干的呢?还有谁和他一样仇恨这个男人呢。

  麻钱在桥头上坐下来,他暂时不能回孟柜,惊醒了欢儿和杨板凳,会露了马脚。他看着这条哗哗流淌的义和渠,心想,啥时在大后套有一条姓苗的大干渠呢?他从怀里掏出两只热油糕,咬牙切齿地吃了,歪在桥墩上睡着了。

  麻钱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把自己惊醒了。雨下得小了一些,天麻麻亮了,这时麻钱看见渠背上有一个人。这个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披着雨衣,戴着一顶宽边帽。他一会儿走上河堤观察渠水的水势,一会儿走向高地察看雨水的流向,一会儿仰头看天上的云。麻钱已经意识到这个器宇不凡的老人是谁了。

  苗麻钱到后套盯的是渠,他到义和隆来盯的是王义和。山西人王义和清朝末年到大后套走西口,创造了巨大的家业。他精通水利灌溉,对引水造闸独具匠心。他独创了五大干渠,与他人合开了三大干渠,他一生在后套开挖的干支渠加起来四千多里,形成了闻名遐迩的河套灌区。在他全盛时期,垦殖荒地两万多顷,耕种熟地八千多顷,他组织了二十多个公中 ( 河套地商或地主管理土地和水利的机构 ),七十多个牛犋,雇用长短工千余人,为他种地的佃户几万人。每年收粮七千多万斤,收租银子二十万两。牛羊成圈骡马成群,是河套地区最大的地商。在麻钱看来,王义和是世界上最大的财主了。晚上收工后麻钱就躺在大炕上想,后套这么大,从哪里开始发家呢?其实刚到河套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王家,他想在王义和门下学习开渠定线的本领。可是看着王家朱门下的石狮子他迟疑了。自己有啥过人的长处呢?王义和凭啥收他做徒弟呢?于是他离开,他穿上娘给他背的十双实纳帮子鞋开始徒步丈量大后套。他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不停地做工不停地观察渠道。他已经发现,大后套西南高东北低,大部分的渠道都是黄河口引水自南向北注入五加河。渠道很多但只能各管一段。偌大的后套没有一条自西南向东北的渠道,就是说没有一条自西向东的横贯整个后套的大干渠。后套的水利没有统一的设计和规划,如果有东西横贯的干渠,现有的几大干渠就不是孤立的了,相互之间在水量上可以互相调剂相互周转,那河套的水就活起来了,在河套的土地上相当于多了一个黄河,可想工程量有多大吧。

  麻钱咽下了最后一口油糕站起来,决定跟在老人后面走。老人用的是四条腿,麻钱用的是两条腿,麻钱跑得大汗淋漓。

  天亮时这个老人发现了麻钱,他掉过马头,对气喘吁吁的麻钱说,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

  麻钱底气十足地喊道:我叫苗麻钱,我想修一条大干渠。[NextPage]

  老人仰天哈哈大笑说,好小子,跟我当年一样有志气。水是世界上最变幻无常的东西,要想征服它,就要知道它在不同地势地貌下不同的脾性,要有悟性,但主要还是经验。你知道大后套水的脾气吗?

  我知道,对大后套的水要软硬兼施。

  哦?老人摸了一把胡子。

  苗麻钱继续说,我把后套转了三遍,跑烂了十双实纳帮子鞋。我一闭上眼睛,整个河套就在我眼前。

  哦? 老人又摸了一把胡子, 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撂给麻钱说, 把眼睛蒙上, 上马。

  麻钱麻利地上了马,蒙了眼睛。

  老人挥动了马鞭说,抱紧我的腰,驾。

  麻钱从背后抱紧老人。他的身体很瘦,一个大财主竟然这么瘦。但他的心跳得很结实。麻钱想起了他的父亲,自从懂事以后,他就再没有这么近地贴过他的父亲。他的心呼的一下热了。他从后面覆盖着老人,胯下的马飞起来,真是一匹良马呀。听说王家的老闺女会驯马,会把四只马蹄驯成四只翅膀——

  这个季节刮的是北风,顶着风跑了一顿饭的工夫,马停下来。麻钱摘下手巾时,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麻钱揉搓了眼睛,适应了光线,他才看清了老人的长相。老人一只眼睛亮晶晶的,另一只眼睛打着瞌睡。有人说他是独眼龙,其实那只眼睛并不瞎,只是不轻易睁开。他的脸很黑,黑得油亮。老人说,你看我做甚,给我说,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形?

  麻钱的眼睛还在老人的脸上,他说,这是旧河道风蚀洼地,夹在冲积平原和狼山高地之间。过去黄河走北线,这一段是北线的中间地带。黄河改道南线后,这里因地势低洼,加上雨涝狼山泄洪,弃耕多年后变成了盐碱地和沼泽湿地——

  老人的手放在麻钱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上马,回老柜。

  麻钱说,回老柜是顺风了,您上马,我跟着跑,我有的是力气。

  老人说,你现在需要动的是脑袋了,腿跑得差不多了。上马!

  王柜是一座四合头套院,前后院落有近百间房子。朱红的油漆大门口站着穿着制服的团丁,脸色麻灰。麻钱随下人在厢房里换了衣服走进柜房,突然嗖的一声,一支飞镖擦着麻钱的耳朵钉在对面的一堵墙上。麻钱回过头来,听得一个女人嘹亮的笑声锣声一般响起。这个女人身材高大,气势如虹,她一双大脚板分成八字站在地上,双手叉腰说,哪里来的一头野骡子。这就是王义和的独生女王也玉,是一个二十多岁还没有出嫁的老闺女。

  这个柜房有点特别,除了家具摆设外,东墙上还密密麻麻地画着好几幅地图。王义和歪在一张木头椅子上,眯起眼睛打了个喷嚏,之后他万分沮丧地说,老了,没用了,我年轻的时候打一个喷嚏,房梁上的老鼠都会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放一个屁,土炕上的灰尘都能扇起二尺高。我一铁锹下去,能铲起一百多斤的土方,从早干到晚回来一口气十五个馍,吃得那个香呀。

  说完那些话他闭上了那只亮晶晶的眼睛,仿佛陷入了幸福的回忆里。一袋烟的工夫他站起来,拄着一支拐杖眯缝着眼看着墙上的地图说,我的浑身的力气哪儿去了,我满头的黑发哪儿去了,都到这里去了。他用拐杖点得土墙咚咚地响。

  老人转过身来对身后的麻钱说,后生,过来,你看看我们脚下的这块地方。

  老人指着地图说,这是黄河,拐到我们这里像个大牛轭,围成一个套子,过去黄河主流走北河,南河是支流。道光以后北河逐渐淤断,成了五加河,南河正式成为黄河。从此由黄河与五加河所包围的这块扇形就是我们的大后套。这是天设地造的一块好地方啊,一马平川,土能攥出油来,只要有水就长穗子。土地是大后套的身体,黄河就是大后套的血液啊。我和炕沿一般高的时候就思谋着怎么把黄河的水引进套子里来,现在这八大干渠从南向北日夜不停地流淌着,那是我几十年的血汗,我就要被它流干了。可是渠道官办后,水利公社的贪官污吏只顾自己充实腰包,他们只顾用水收水租,不事维修,渠道逐渐淤积了。我着急呀,过去浇灌八百顷的大渠,现在只能浇灌五百顷。晚上睡在枕头上,我听见黄河水白白地从我们身边流走了,进入干渠的水会逐渐形成死水,水活动不起来就像一个血流动不起来的人一样,马上就会腐烂的。结果是土壤质量下降,僵碱地的面积也在扩大。水和地是紧紧相连的啊。我唯一的这只眼睛也要急瞎了。

  老人拍着麻钱的肩膀说,你如果是个有心人,我可以把定渠测线的技术教给你,可是后生光靠这些是不够的,世界上没有两条河是相同的。你要把我们后套的地形、地势、渠道、土质熟悉得像自己手心里的纹路一样,要烂熟于心。晚上你迷了路,抓起一把土来你就应该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现有的渠道淤塞或泄漏的原因,你才能选准正确的渠路和渠线,你才能事半功倍,你才能百战百胜。

  麻钱抱拳作揖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麻钱我交给您了。[NextPage]

  王义和仰天大笑,笑得六十四眼窗户纸嗡嗡作响。

  老人说,来,端一箩馍来,让后生吃个饱,今儿一大早我捡到了一个好儿子。哈哈哈。

  端馍的不是下人而是独生闺女也玉。她一阵风似的把一箩馍放在麻钱面前乜着眼睛看着他。麻钱局促地说不吃,自己的东家有饭吃。老人问他的东家是哪一家。麻钱说是孟柜红格格家。老人说你是我请来的客人,一定要吃。麻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可他不愿意在这个怪异的女人面前吃下这些馍,他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可这个女人翻脸了,她说,咋,我给你端来了你不吃?等着我喂吗?我扔给狗狗都给我面子呢,难道你没长脸面吗?麻钱的脸憋得通红,他没见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女人。王义和说,也玉你怎么跟客人说话呢?你下去。

  这时从门外进来四个汉子,他们的衣服被雨淋透了。老人家说,各牛犋的情况怎么样?其中一个汉子说,运往包头的粮食已安全运到,留用的也基本入仓,一些晚秋作物可能要受损失。老人说,好,你们两个一路,一路到义和渠引水口上通知提前打坝,一路沿五加河到东公旗察看退水渠口,看退水口有没有淤积,有没有围鱼的人扔下的草笆,保证退水渠口畅通无阻。快给马喂一些料,尽早出发。

  也玉站出来说,爹,现在义和隆不姓咱王,义和隆有县知事,大水来了,淹了县衙门也淹不了咱老柜,谁不知道咱老柜在义和隆的最高处。

  老人家说,短见,义和隆王柜是最高处,可就整个大后套来说,义和隆在低处,你别在这儿说风凉话,快让伙房的人多蒸一些干粮,用得上的。也玉边往外面走边说,管闲事的老毛病又犯了。

  麻钱意识到了这场雨对大后套的影响,他说,老人家,我能做什么?

  老人家说,你可以回去了,晌午要是云彩还不散开,就跟着大家一起走吧。麻钱看到老人的神色很沉重,就退出了正房。

  走到大门口,也玉拦住了他。也玉双手叉着腰说,初次到我王柜的男人,离开时都要跟我过一招,看他以后有没有来我王柜的资格,这是规矩。

  麻钱有些恼怒了,他说,我从来不跟女人动手动脚。

  也玉朝天大笑着说,女人?听你这口气,好像看不起女人,可是有很多男人未必如女人。说着她就出了手,麻钱一个狗吃屎就趴在了门槛上。麻钱赤红着脸跳了起来给了也玉一个耳光。也玉自认为是江湖中人,她没想到麻钱会给她一个耳光。几个家丁扑向了苗麻钱,可也玉摆摆手说,放开他,还没有蚊子敢在我脸上劈叉,今天我长见识了。你是江湖上的耻辱,请把你这一耳光收回去。抬起手来扇自己一耳光。

  麻钱梗着脖子说,有本事你把我的头砍掉,还没有蜢子敢在我的脸上搔痒痒。说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王柜。

  一支飞刀从麻钱头顶上穿过,一股凉风吹乱了一窝浓发。

  5

  老额吉一睁眼发现自己睡在红格格的新炕上,她一拍大腿说,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睡错地方了,这传出去不得让人笑话死。红格格你也不叫醒老额吉。红格格双手扶老额吉起来。老额吉边往出走边说,我来给你们做早饭,孟生想吃什么?羊肉粉汤咋样,哎呀,这雨怎么还没停呢。老额吉把老羊皮袄的袖子遮在脑袋上站在院子里,转着圈看了看天上的云彩,哎呀我的天老爷,这是秋天的连环云,这雨得下七七四十九天呀。孟生,孟生呢?红格格说,老额吉别喊了,他到牛犋上去了。老额吉说,咋,他丢下他的新媳妇到牛犋上去了,傻小子啊,男人都是长不大的驴驹子,等知道疼女人了,裤裆里也空了,傻驴子呀。

  听到老额吉喊孟生,正在往房顶上苫油毡的板凳惊得差点掉下来。麻钱说,你那么紧张咋了?板凳说,我以为东家回来了。麻钱说,你怎么知道东家出去了?板凳说,你怎么知道东家没出去?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不说话了。

  老额吉看起来非常惊慌,她把红格格麻钱板凳拉到一起,神秘地说,道光三十年就是这样的连环云,雨一直从种白菜下到收蔓菁,黄河四处决口,到处都是水呀。房子塌了,人们趴在椽子上檩子上二饼子车轮子上,漂来什么就吃什么,我还捞着了一条死娃娃的腿,连骨头带肉吃了,那时我想活呀,让我看一眼太阳再死也行呀。我的身体肿得白面馍馍一样,肠子上都长绿毛了,我趴在一只铁匠铺的大风匣上,我不行了,我的命像一根头发就要从我的脑袋上脱落了。我抱着大风匣闭上眼睛睡觉,我求老天爷保佑我吧,我这一辈子连个蚂蚁都没捏死过。我求观音菩萨保佑我吧,不要让我醒来亲眼看着自己死去。我真的昏睡过去了,我梦见自己睡在阿妈的羊水里,多么暖和呀。接着我嗅到了炒豆子的味道,好像是黄豆又像是扁豆,香喷喷热烘烘的,我张开了嘴和鼻子,我想嗅嗅人间烟火的味道——我看见了,那是一盏灯笼,离我那么远,但是它的火苗像舌头一样舔着我。它的万丈光芒照得我睁不开眼。我流泪了,人死了是不会流泪的,我知道我活过来了,太阳把我照活了。

  接着老额吉挪动她磨盘一样的身体,跪了下来三拜九叩,大慈大悲的阳婆婆啊,快冲破乌云出来吧,救救大后套无辜的生灵吧。

  听了老额吉的话,麻钱对板凳说,快给骡马喂足料,把仓里的粮食和饲料装几口袋捆在骡子上。他又对红格格说,把毡子和铺盖放在二饼子车上,义和隆地势低,我们往北边的狼山或西边的阿拉善地势高一点的地方挪一挪。一切准备停当,红格格让他俩吆着骡马,拉着老额吉走,她不走,她要看着阿爸给她和孟生盖的房子。后来红格格叫老额吉到正房里说了一些什么,出来她们决定让麻钱和板凳赶着牲畜到山上躲避一下,天晴了再回来。家里有羊皮筏子,黄河真的决了口,人也不会有危险,眼下主要是保护牲口。板凳说人比牲畜更重要,他要留下来照顾老额吉和红格格,家里不能没有个男人。麻钱说,那也好,板凳就留下来,他基本熟悉后套的地形,他带着牲畜走。麻钱吆着骡马走到门口,红格格跑出来把一件老羊皮袄搭在马背上说,路过咱牛犋进去看看,让大家都多加小心。麻钱知道她惦记着孟生,她心里只装着孟生一个人。他后悔不该对孟生下如此毒手。他的心里真的充满了愧疚,他不敢看红格格的眼睛。[NextPage]

  苗麻钱走到村头听到钟声急剧地响起,他看到王柜门口站了一大片的人和牲畜。王义和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看到麻钱拉着牲畜走来,他大声呼喊道,孟柜的苗麻钱为我们送骡马来了,大家上马,我们往义和渠上游走,观察水位和堤坝的情况。与其河水漫出淹没我们的家园,还不如我们掘开渠口,让河水泄入荒地或秋收过的田地。走吧,大家拿好铁锹,跟我走。一些人纷纷跳上麻钱赶来的骡马,有的还两个人骑一匹马。麻钱有点心疼,可是看到师傅表情煞是严肃,也不能说什么了。

  大队人马顶着瓢泼大雨出了义和隆。麻钱骑着马跟在王义和后面,他抹着脸上的雨水说,要是黄河上决了口怎么办?王义和说,你看天上的云,黄河上游没有雨,主干道的水流不会加大,决口的可能性不大。现在云往北边走,狼山雨水过大会引发山洪,所以我们必须在各渠的上游分散水源,到了下游进入五加河水量就减下来了,可以容纳一部分狼山泄下来的山洪。

  大队人马走到义和渠的一个大拐弯处的时候停下了。雨水在渠面上打出一层雾状的泡沫,水位已经漫及渠背。王义和用马鞭指着前面说,这是义和渠中游从上到下的第三个大转弯,水过三湾自急,这是最容易决堤的地方。他回头对麻钱说,后生,你说说从哪个部位掘口子合适?

  麻钱看到渠湾从西南向东北S形甩过来,他说后套地势西南高东北低,从东北部开口泄水的力度大。再看东岸的田地,没来得及收秆的玉米,雨水已没到半中腰上。说明东岸一方面是地势低,一方面土质是胶泥,不吸水。王义和指挥一部分人从西岸开口,带领另一部分人向前走。走到一截河水严重淤积的地段,麻钱对王义和说,老人家,前面这一段泥沙俱下,含沙量大的河水打着旋儿都流不动了,我们从东岸掘口,岸边的土地是盐碱地,沉入泥沙可以改变土质。如果我们每年在这一段开口清淤,既可以清洁河道,又可以改变东岸的土质,用不了三年,就一箭双雕,两全齐美,我说得对吗?

  王义和哈哈大笑着说,好小子,我的饭碗要被你抢掉了。好样的,你对伙计们说,东岸掘口吧!麻钱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他正要翻身下马,听得老人家说,你就在马上说,使出你吃奶的力气对他们说话。然后他对着大家说,伙计们,等我老了,你们就跟上这个人跑渠口,他虽年轻但智慧在我之上啊。他也是我们口里人,他是孟柜的苗麻钱。

  雨是在第三天晚上渐渐停下来的,从村子里传来的消息说,义和隆安然无恙,可乌兰脑包镇和西山嘴被决口的渠水泡成了一锅汤。麻钱并没有随乡亲们即刻回去,他想趁着大水未退好根据水的流向观察河套各地的地势地貌。他嘱咐大家把红格格家的牲畜还回去,他穿起红格格给他的老羊皮袄向着东北方向策马而去。

  从义和渠到长济渠、塔布渠,他观察所有决堤渠道的淤积和渠水出道后绝对的地势流向。接着又沿着黄河北岸由东向西,察看各大干渠在黄河上直接开引水口的结构,他尤其关注,除了用土坝和草闸提高水位还能不能有别的办法,大量的土坝虽然提高了水位,但造成渠道的大面积壅塞,这是影响灌溉的最大因素。最后,他的目光放在了兆河渠上,这是一条天然壕沟,能不能把它开成一条干渠呢?

  这一出去就走了一个多月。

  入冬时,他准备回去了。他骑了红格格家的马,他得回到红格格家。他卖了老羊皮袄换来的干粮已经吃完了。由于他骑马时间太长,大腿根儿上起了个疖子,化了脓。他感觉口干舌燥,双腿发软,可能马上就要病倒了。路过一户人家,他想讨口水喝,也给他的大儿马喂些料。这户人家的男人看上去很健壮,他正在侍弄一头样子丑陋的瘦驴,嘴里嘀咕着什么,一脸的不高兴。他的女人坐在柴草堆上,怀里偎着三个狸猫一样的闺女,最大的不过十岁,每人梳着两只羊角辫。她正在咬牙切齿地给她们抓虱子。她很瘦,乍一看像一只狐狸。

  麻钱对男人说,大哥,我离家时间长了,盘缠也用完了,麻烦你给我的马喂点料,我今天要赶回义和隆去。

  男人的眼光落在大儿马身上,他摸着大儿马的鬣鬃嘴里啧啧啧地称赞说,人比人活不成,毛驴比马骑不成,义和隆的牲口都比我们这儿的穷人值钱呀。我这半辈子累得裤裆里的毛都没有了,还没挣下一匹儿马。这年头,油往油缸里流呢,地商老财富得流油,土匪来了还不抢他们。他们地多渠多,交的税还少,这是个啥世道。兄弟,你家有多少地,是个大东家吧。

  麻钱说,大哥,我是给人家揽长工的,我还不如你呢,你看你有家有口热热乎乎的。

  男人听了这话冲着他的妻子和女儿的方向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说,呸,流烟炉子塌底锅,炕上蹲着个病老婆。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家里养着一个臭×还生下三个臭×,我就是累死了也没有个长橛子的给我举引魂杆子。自从娶了这个妨祖娘们儿,母鸡不下蛋,母驴不下驹,我这个公人也快变成骡子的了。

  麻钱看到那个女人低下头去,把她的六只羊角辫搂得更紧了。她的三个闺女耗子一样在她怀里钻来钻去吱吱叫着,全然不知母亲受到的凌辱。麻钱摸了一下衣服口袋,掏出一把炒黄豆,递在女人和孩子的面前。女人抬起头来,把她的一个孩子推出来。

  那个男人看到麻钱叉开腿走路便问,兄弟你的腿咋了?

  麻钱红着脸说,起了个疖子。

  男人说,怪不得我看见你脸色潮红,是化脓了,发烧了吧。兄弟,干脆你今天别走了,在我这儿住上一夜,我的驴正发情,用你的大儿马给我配个种吧。看到麻钱有点迟疑,他马上一脸的不高兴说,咋,不舍得?我把我的草料舍得给你的马,你马的一点都舍不得给我的驴?

  麻钱不是舍不得他的马,他只是觉得这户人家气氛不对头,让人感觉很难堪。但是他确实觉得身体越来越虚,真的一步也走不动了。就在他不置可否的时候,男人对女人说,去,借两碗细白面,做一锅面片,今天贵人临门,我们吃个热乎肚子吧。之后他又对麻钱说,兄弟,搭把手,帮我配种,但愿这头驴能给我下个骡驹子。[NextPage]

  母驴很瘦,灰不塌塌的。像一堆树枝上盖着一块破毛毯。可是看见大儿马,它就用后部蹭大儿马的身子。男人嘿嘿地笑着说,别看我这驴瘦,通人性哩。你这儿马是很棒,我这驴有点配不上。可你的马也不会亏着。人常说骑胖马日瘦×,人和畜牲都一样,你这马亏不了。

  吃了面条,麻钱出了一身汗,他向女主人要了一件老皮袄就到柴房里睡了。麻钱发现在麦秸下面有一只面口袋,用手一捏,是半袋子细白面。麻钱心想,大后套还没见过这么不厚道的人。口里的人为什么要走西口,一方面是因为后套地广人稀,另一方面就是后套人厚道。只要是有人烟的地方,你打尖歇脚,主人肯定会给你喝开水吃热馍,不能让你在屋檐下过夜。可这一家的男人可真不像个后套人。这么想着麻钱就睡着了。他眯了一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那个女人端着一只灯柱子站在门口。他一惊坐起来。那个女人低着脸不看他,她向前走了两步说,兄弟,你的疖子得把脓挤出来。

  麻钱连说不。他还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大后生,他怎么会在这个女人面前脱下裤子。

  那个女人跪在他的面前,放下灯,拿出一只拔火罐说,我把脓给你拔出来,明天就好了,你把疖子露出来。

  后来发生的事情听起来很荒唐。就在麻钱推诿那个女人的时候,那个男人把柴房门从外面闩上了。他站在院子里破口大骂,大概意思是麻钱和他的臭×女人在干偷鸡摸狗的事情,他搭上母驴不说还搭上了母人,他亏死了。他骂的话比大粪还要脏。

  麻钱对那个女人说,滚出去。女人低着头挪到柴房的墙角,缩着身子不说话。接着男人站在柴房外开始跟麻钱讲条件,麻钱才知道,这一出是为了他的大儿马。男人说,如果大儿马归他了,过去了的事情一笔勾销,现在他就可以走人了。如果麻钱不同意,他就叫来村里的人,把他打成一摊猪狗屎。

  麻钱说宁可死也不愿意把大儿马送给一个恶人,你去叫人吧。

  就在男人作势要去叫人的时候,女人把油灯扔进了柴垛里,火光腾空而起。男人大叫着过来扑火,因为柴房和住房连着,他绝不会眼看着烧掉自己的房子。麻钱趁机冲出来,跃上马,还腾出腿在他的瘦驴肚子上死命踹了一脚。

    (编辑:符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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