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像大海中的一条小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遇上什么样的风,会把小船吹向哪里。
民国十七年的早春时节,新娘子刘青燕完婚不足一个月就得了病,求遍乡间郎中不见起色,便由公公和小姑陪护着,离开浙江会稽山脉西麓的天螺湾,迷茫地跨进了繁华的上海滩。上海滩的老城原称虹桥,虹桥便是七彩之桥,乡民们有难,就会想着奔赴虹桥,寻找吉祥。
到火车站迎接刘青燕一行的,是她的小叔子彭永骏。刘青燕在嫁到天螺湾之前就见过彭永骏,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彭家人,却没有话说。她的目光冷冷的,呆呆的,似乎面前压根儿就没有彭永骏这个人影,瞳仁后面掩藏着一种奇特的心情,谁也猜不透。
来到法租界福煦路的季宅门外,迎出一位身材苗条衣着得体的女子,向客人含笑一瞥,就热情地说:“欢迎!欢迎!炎如君刚刚还打电话来问你们到了没有?他有事不能去车站接你们,真是对不起啊!请多多原谅!”说着,就退到门旁,双手相叠垂放在身前,深深地鞠躬致礼。
这位笑起来眼睛弯弯说话清脆爽朗的女主人,正是彭家经常当作谈资的东洋女人夏惠子。她从小生长在上海,因为家道中落随父亲回东京,后来嫁给中国侨民季炎如,又来到上海,一眨眼已过了十多个春秋。
刘青燕的公公彭谨祥和季炎如一向情同手足。季太太在东京读过医科大学,不但本人懂医,还能帮着介绍名牌医院名牌医师,彭谨祥的三儿子彭永骢和小儿子彭永骏在上海做事,也方便照应。正是这样的原由,彭谨祥才领着刘青燕投奔上海季家的。
夏惠子早年随丈夫去过天螺湾,彭谨祥心里嘀咕:“这个东洋婆的模样为啥一点不变呢?三十出头了,还是白白嫩嫩的,脸上看不到一根皱纹,腰枝总那么细挑,到底服了啥神丹仙药能青春长驻,成精了!”
寒暄过后,宾主就坐定了下来。品茶吃零食是解除窘迫的好方法,可是没有流畅热烈的谈话,总不是滋味。夏惠子知道客人的心里有些沉重,一时也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来宽慰。彭永骏便提议,让女主人陪客人先看看花园看看房屋熟悉一下环境。
夏惠子领着客人踏进了花园。这片不过数丈见方的小小园地上,一片葱茏。女主人如数家珍地介绍着她亲手栽培的竹树花草,引得彭谨祥和他的小女儿彭永芳啧啧称赞。
彭永骏说:“惠子阿姨的园艺功夫很了不起的,拿到天螺湾去,准能把天螺湾莳弄得像蓬莱仙境,乡亲们说不定会把惠子阿姨当成天上下凡的仙姑哩!”
总算有了笑声。可是刘青燕还是不说不笑。彭永骏始终不敢正面看她一眼,只有夏惠子不停地看她,好似鉴赏一件刚刚出土的稀世珍宝,盯着她看,看得她不敢抬头。
刘青燕简直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小鹿,刚从森林中转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道面临的是好运还是厄运。她老是睁大着一双疑惑而疲倦的眼睛,怯怯地环顾四周,既好奇又警惕。夏惠子问她话,她不是点头便是摇头,总不开口说话。
“说话呀!哑巴啦你?”心直口快的彭永芳着急了,拽着她的衣袖小声催逼。
刘青燕垂下长长的睫毛,真的像哑巴。
夏惠子说想必是路上劳累了,就让彭永骏带上三人,到附近澡堂去泡个热水澡解解乏。
泡完澡,夏惠子悄悄地向彭永芳打听了一番刘青燕的病况,就牵起刘青燕的手,来到一间和室门口,拉开格子门,让她脱下鞋子,踏上用亚麻布滚边的榻榻米。又招呼彭谨祥、彭永芳和彭永骏一道脱鞋进入房间,围坐在矮桌四周的布垫上。和室虽小却整洁,榻榻米飘散着一股干草的清香,矮桌上摆着艳丽的插花,虽说是一派异族格调,并没有使客人产生不舒服的感觉。
彭永骏自从高小毕业就到上海读书,一直到就业,都住在季炎如和夏惠子家中,他以半主半客的口吻说:“这间屋子是地道的日本式卧房,如果惠子阿姨的家乡来了亲朋好友,就住在这里,可见惠子阿姨不把我们当外人。”
刘青燕的眼睛忽然亮起来了。她看到对面壁架上摆着一溜布娃娃,有男娃娃有女娃娃,有黑头发黑眼睛的,也有金头发蓝眼睛的,穿各式各样的衣裳,哭的笑的挤眉弄眼的,各种表情的都有,十分可爱。[NextPage]
彭永芳的视线也落到布娃娃上面,忍不住叫了起来:“呵!多好玩呀!”伸手就捉过一个来玩。
“没有规矩!”彭谨祥呵斥,“快放回原处,只许看不许动。”
“这些都是我自己用边角布料做的。”夏惠子说,“不值钱,就是做来玩的嘛!”说着,走到墙边,挑了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娃娃,递到刘青燕的手中,又说:“等你的病养好了,胖点起来,一定会比这个娃娃还要好看哩!”
女主人的热情,使刘青燕因为陌生而显得紧张的神情放松了下来,和室氛围更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开始东张西望。在南墙边有个立柜,装着玻璃门的上档中,一件彩瓷艺术品首先引起了她的注意:两个大块头男人脱得赤条条的,只扎一根腰带和一条窄窄的兜裆布,紧紧地扭在一起,一嘟噜一嘟噜的肉就像会掉下来。她望着这一对蛮男人,呆住了。
“好玩吧?这叫相扑。”夏惠子笑道。
“啊呀,丑死了!”彭永芳又怪叫起来,“像两座肉山嘛!”
“相扑本来就是中国秦汉时代的角抵啊。”夏惠子说,“后来传到日本,还定成国技,要求相扑力士越肥越胖越好。离开日本看日本,我倒也不觉得相扑是一种美,只是觉得滑稽好玩罢了!”
夏惠子起身走到立柜旁,打开玻璃门,小心翼翼地把另一件瓷器端到了矮桌上,笑着说:“还有一件宝贝呢!这才真正是美的,不过,你们看了可不要吓一跳唷!”
刘青燕果然最先吓了一大跳,苍白的脸容霎的一下红到了耳根。这是一件典型的东洋瓷器,质地十分精致,造型是一只乳房,一只年轻而饱满的女性乳房,底座设计是樱花和服掩映下的胸脯,乳晕连着乳头是个盖子,细腻的釉色皎白粉嫩,如脂似玉,又有女性的皮肤质感,乍一看就会觉得,这是世上最健康的母亲才配拥有的天赐丰乳。
“这叫乳皿。”夏惠子捧着瓷器,用茶道礼仪轻轻地转了一个圈,深沉地说,“是我妈妈留下的,可以装食品,妈妈临死前交代我一定要好好保护,她说这个乳皿是日本瓷匠按照中国名瓷‘胭脂红’改进制作出来的,有两百来年历史了,要当一件传家宝代代传下去。妈妈说过,婴儿一出生眼睛还没有睁开,就懂得寻找一件东西,就是乳房啊!婴儿只有吃饱了妈妈的乳汁才不哭,只有嘴里含着妈妈的乳头才能安稳睡觉。乳房是哺育生命的宝器啊!所以这个乳皿是用来赞美母亲的,是真正的艺术品。头一回见到的中国人,想必会有点不好意思吧!”
刘青燕的呼吸有点急迫,两颗桂元核似的黑亮眸子愣愣地盯住乳皿,凝固不动了,随着脸颊上的红晕稍稍褪去,眼角却挂下了晶莹的泪珠。
夏惠子默默地移坐到刘青燕的身旁,冷不丁捧起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刘青燕哭了,夏惠子一扳她的肩膀,她就顺势倒进了夏惠子的怀抱。
彭谨祥和彭永骏彭永芳兄妹俩都被这个情景弄得非常不安,面面相觑地说不出话来。夏惠子致歉说:“真是对不起啊!让你们不开心了,都是我不好,可我不是有意的,请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彭谨祥说,“阿燕是病人嘛,怎么能怪我的好弟媳呢?”
说到病人,夏惠子仰起脸,沉思片刻说:“不好意思!刚才我无意间做了一次病情预检。预检下来让我高兴,阿燕病得不重。真的,真的,我不骗你们的。”
彭永骏双目放光,想说什么又没说。彭谨祥和彭永芳傻住了,莫名其妙。
“但愿如此!”半晌,彭谨祥舒了一口气道。
傍晚时分,在报馆当主编的季炎如乘黄包车回到了家中。见到三位远客,用手指推推眼镜架呵呵呵地笑着,连连说:“来了就好,早就该来了。上海是座大虹桥嘛,踏上虹桥能遇难呈祥哩!”
(编辑:符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