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恠譚

　　安南曾有一个叫武暄的人，被国王亲口御封为棋状元。对他而言，这既是名至实归的一件事，亦有名不符实之处。说是名符其实，指的乃是他的面相实在很怪异，在眉心比所有人都多出了一块突出的骨头，圆圆的从武暄的头脑里弹出来，活像一枚棋子，上面竟然还有纵横的两三道皱纹，就是一个“士”字。

　　但国王御封还不止是这个缘故，而是武暄有一年出了大力。那年，中国的康熙皇帝派来了一位使者，向安南国王挑衅，下一盘棋，若是胜了，他希望向国王讨一块可供清朝军队练兵的场地……

　　这是再明确不过的挑衅了，但安南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关键时候，国王想起了武暄，而武暄果然没有令人失望。他建议把比赛定在光天化日之下举行，由他来假冒太监替皇帝打罗伞，透过伞盖的间隙，阳光形成光斑，缓缓地在棋盘上游走，武暄借此逐步提示国王该把棋子下在什么地方。于是，那位自幼对驯象和百戏，远比象棋更加熟悉的安南国王，胜了北方使臣，捍卫了国家的完整。他把武暄封为功臣，称他“棋状元”。满朝文武也就此都这么叫他，还常有人要来与他交手过招，但武暄显得十分低调，从不应战。他说：“虽然是圣上的隆恩，但这万万愧不可当的。昔日我的家乡倒真有一个号称天下无敌的棋手，听说那位老先生生平只输过一次，输给了帝释……”

　　这位国手姓张，是唐安县的辽川社人，一直都没有人赢得了他。时间久了，他十分骄傲，每每在落花流水一般的棋盘前，冲着他的对手拍手大笑：“哈哈，现在你这局势，就是帝释下凡来救解，也是无计可施啦！”孰料言多必失。有一回，他又得意忘形着，忽然人群中挤进一个白胡子老头，走到他那位涨红着脸、蔫着眉眼的对手那里，用手指着棋盘，在其耳边嘀咕了两句。就看到三步两步，棋一下子竟活了。再往下走，局势竟然颠倒了过来，张了回天乏术。那位老人闲闲地瞅了他一眼，就要往人群外面挤去。张了眼看着老人要走，连忙跟了出去。盯了一会儿梢，来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他往前去恭恭敬敬地向老人作揖：“您老是哪位仙圣，张了我这厢有礼了！”“你小子是输糊涂了吧，我不过是乡野村夫，一个糟老头子而已，哪是什么仙人？”那位老者摇着头，说罢就要离开。张了一见情急，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裳，顺势拜下身去：“请宽恕我的冒犯。但我深知这世上早就没有人可以胜我的棋了。像您这样，三两句话，轻描淡写地帮助一个庸手扳回局势，让我认输，实在是神出鬼没，妙算无穷的手段。您还不是仙家么？恳请您允许我知道您的美号，我是诚心致敬的！”

　　老人呵呵大笑，旋身化作一大蓬乱丝，在风中消散了，原地留下了他的声音：“我就是你反复说起的帝释。早就听到你一再出言不逊，今天特来戏耍一把。看来你虽然狂妄，眼光倒真是有的，竟被你识破了……好，好，你我这番相见相识，也算有缘。赐你三瓣灵香，日后有难，焚香恳请，我可以帮你一个忙。”

　　张了的手里果然多了三支香。他回家把香交给了妻子，嘱咐她收藏好，用神神秘秘的口吻，欲言又止地说，日后会派大用场。可张了的妻子并没有听出其中的弦外之音，默默地点了点头，随手收纳进了储物的箱柜，时间一久，居然把它们忘了。

　　北使南来的那年春天，张了患了急病，来不及说什么遗言就死了。然后家人也就把他埋了，还请了和尚，替他超度。一直到张了去世的百日祭，他的妻子翻箱倒柜找东西时，发现了那三支香。她心想，做法事正好用掉它吧。孰料刚刚点起香来，在烟雾缭绕中，突然出现了一个老者的声音：“是谁召唤我？”接着一位白胡子老头凭空出现在张了的供桌前，他盯着牌位看了两眼，转身问那位寡妇：“他过世多久了？怎么现在才点香呢？”声音洪亮，自有一番威严。张了的妻子一时竟忘记去质问他是谁，怎么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家里等等，而告诉他，有整整一百天了。说着，她的眼角又流下泪来。

　　只听着那位老者说：“那么久了呀？不好办哪……不过，也不是办不到，哼哼。”他回头再问妇人：“你很想让你的丈夫活过来是不是？”她曼声回答说：“那当然啦。没有男人，很苦啊……”“嗯，只要他活过来就行，是不是？”张了的妻子不知其意，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又听得老者说：“请跟我来。”于是，她跟着老人走到了村外寄厝的乡亭，那里停着一副棺材，是三天前刚刚暴毙的一位邻居，世代杀猪为业的一个屠户。也不知道老者用了什么手法，但见棺材盖子凭空升了起来，那位屠户竟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茫然的眼神在看到老者和张了的妻子时竟恢复了神采。“啊，是您救了我，帝释老爷……”他从棺材里跳出来向帝释叩头道。被称为帝释的老人点了点头，对那个已经吓着三魂中掉了两魂的女人说：“这就是你的丈夫。我让张了又回来了。”说罢，他又飘然而去。

　　这件事情在当地闹得沸沸扬扬。奇怪的是，张了的妻子真的就这么认下来了，公然把活过来的屠户接进了家门，把丧服脱了，吆喝着把供桌撤掉等等不提。想必是那个复活的男人说了什么只有两个人知晓的秘密，或者出乎对神迹的坚定信仰缘故吧。但隔壁杀猪家的不干了，告上官府。地方官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来公审这桩家务事：让那位男人上堂来，堂上放一口猪和一副棋，命令他先杀猪，后下棋。结果，那位杀了几十年猪的男人显得不知所措，他犹豫了很久，咬着牙将尖刀送进了猪的肚子，猪嚎叫着，猪血溅了他满身满脸；接着，他转身用还比较干净的衣角抹了抹手，伸向棋盘，三下两下摆出一个棋局来。这时候，大家都明白了，这个男人，在屠户的身体里，活过来的果然是张了的灵魂。

　　只是，屠户的妻子却一直很难忘怀，自己的男人一下子变成人家的顶梁柱。她长得颇有姿色，年纪又轻，天天往隔壁跑。没过多久，这两家邻居竟然搬到了一起，合成了一家人。[NextPage]

　　琺案

　　材料来源：这则怪谭最早记载在《公馀捷记》、《越隽佳谈前编》、《听闻异录》、《雨中随笔》、《喝东书异》、《南天珍异集》这些书中。其中《越隽佳谈前编》记录那位真正的棋状元作张了，而其余各书均作张巴。“  ”或者“巴”都是喃字。这是一批同样用会意、形声、假借等“六书”所造的方块字，多半是形声，记录的是族系不同于汉语的土话。譬如一至七，喃字可以写作：没、了、了、了、了、了、了。喃字在安南自立之后一直仅在民间流传，知识分子只将它作为汉字的补充，仅有两个短命的王朝：胡（1400-1407）和西山（1778-1802），企图承认它而非汉字，才是官方正统，但它们就此被人推翻，而在史书上被称为“闰胡”和“伪西”。

　　据上文可知，那位只败给过帝释的象棋高手，他的名字其实就叫做：张三。

　　（作者系大学教师，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