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
马尔克·卢卡斯犹豫了。他把自己受伤的手上唯一一根完好的手指放在古老门铃的黄铜按钮上放了很久,然后猛地一用力按了下去。
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前几个小时中受的惊吓让他失去了时间概念。但是在这里,在户外,在森林深处,时间反正也没多大意义。
11月冰冷刺骨的风和最近几小时下的雨夹雪弱下去了,甚至还有月光从破散的云层里洒落出斑斑点点来。月亮是这样又冷又暗的深夜中唯一的光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藤蔓缠绕的两层木屋是有人住的。即使是人字形屋顶上那尺寸过大的烟囱似乎也没人在用。马尔克也没有嗅到烧焦的木柴散发出的香味,今天上午在医生家里,正是这香味把他唤醒的--那是11点刚过,他们第一次把他带到林子里教授的住处。那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病了,病得快断气了,而他的状况从那时到现在还在急剧恶化。
在几个小时前,他从外表上还看不出什么落魄的样子。现在血正从嘴里、鼻子里流出来,淌在他脏污的运动鞋上;他被压碎了的肋骨在呼吸的时候互相擦挤,他的右胳膊就像是没有拧紧的零件挂在身子上。
马尔克·卢卡斯又按了一下黄铜按钮,还是没有听到半点叮咚声、蜂鸣声或者铃铛声。他退后一步,抬头看了看阳台,阳台后面就是卧室。白天的时候从那里可以望到林中的小湖,景色格外迷人,湖面在无风的瞬间会让人想起玻璃窗--是一片光滑、黑暗的玻璃,一旦有人扔过去一个石子,就会碎成几千块。
卧室一直暗着。就连那条他已经记不起来名字的狗都没有发出叫声。当房子的主人在深夜里被吵醒时,那些通常会从房子里传出的各种微小声音现在都没有出现:没有光脚踩过地毯的声音;没有拖鞋在门廊地板上发出的嘎吱声;没有鞋子的主人紧张地清嗓子,试着用双手和唾沫抹平零乱的头发时会发出的那些声响。
不过,当门突然之间像是被鬼手打开的时候,马尔克也并没有觉得惊讶。在最近几天里,他身上发生了太多太多难以解释的事,他已经不会再想为什么这位心理治疗师会穿戴整齐地站在他面前,一身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就仿佛他基本上都在深夜里听诊一样。也许他是坐在这个遍布拐角的小屋子后头工作,阅读旧的病人档案或者仔细钻研某部重得像砖头的关于神经心理学、精神分裂症、洗脑术或者多重人格的着作,也许这样的大部头书摆得四处都是,哪怕他已经有好几年只是做做鉴定师的工作了。
马尔克也没有觉得奇怪,为什么有壁炉的客厅里的光现在才涌出来,照到他身上来。五斗橱上的镜子折射出的光芒让教授有一刻仿佛披上了圣人的光辉。随后这老人往后退了一步,那圣光的效果就消失了。
马尔克叹了口气,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肩膀筋疲力尽地倚靠在门框上,伸出了伤痕累累的手。
“请你……”他哀求道,“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的舌头在说话的时候碰到了松动的门牙。他咳嗽起来,一滴淡淡的血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
医生缓慢地点了点头,仿佛他的头在活动时要费不少劲儿一样。任何一个其他的人在看到马尔克这个样子都会吓得全身发颤,会害怕地关上门,或者至少会马上去打电话找急救。然而尼可拉斯·哈伯兰德教授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站到一边,用轻轻的、感伤的声音说:“抱歉,你来得太晚了。我没法再帮你了。”
马尔克点点头。他已经料到了这样的回答,而且他已经有所准备。
“恐怕你没有其他的选择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他那被扯得稀烂的皮夹克里抽出了手枪。[NextPage]
2
教授走在前面,沿着走廊到了客厅。马尔克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枪一刻不停地对着哈伯兰德的上身。同时他很庆幸这老头没有转过身来,所以也就没有察觉到他濒临倒下的虚脱状态。马尔克刚一走进房子,就开始犯晕,头痛,恶心,冒冷汗……所有这些在前几个小时让他的心理痛苦加剧的症状又都回来了。现在他恨不得紧紧抱住哈伯兰德的肩膀,让哈伯兰德拖着自己走。他很累,累得难以支撑自己,而走廊似乎比他第一次来的时候长多了。
“你听着,我很抱歉,”哈伯兰德在他们走进客厅时重复道。客厅最突出的特征是一个开放式壁炉,里面有一点儿微火正慢慢地熄灭。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几乎是带着同情的腔调,“我真的希望你能早点来。现在时间太紧了。”
哈伯兰德的眼睛完全没有透出半点神色。即使他害怕,他也可以隐藏得很好,就像在窗前的小藤篮子里安睡的灰狗一样。这个颜色像沙子的毛团在他们进屋的时候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马尔克走到屋子正中间,摸不着头脑地看了看自己四周。“时间太紧了?你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看。你的状态比我的房子还要糟。”
马尔克回了哈伯兰德一个微笑,连这个举动都引起了一阵疼痛。这个房子的内部设置确实和它在林子中间的位置一样不同寻常。家具中没有哪件和另外一件可以搭配起来。塞满了东西的宜家书架旁边是一个优雅的彼得迈尔风格五斗橱。几乎整个地板上都铺了各式地毯,其中有一个不难看出来是用在卫生间里的,它在颜色上也和手工缀接的中国丝绸地毯不配。这让人不得不想到一个杂物间,但是这些东西的摆放似乎都不是随意的。每一个单独的物品,从手推车茶座上的留声机到皮沙发,从单人大沙发到亚麻窗帘,都是某个逝去年代的纪念品。就仿佛教授害怕如果丢掉哪件家具,就会失去他一生中某个关键时期的记忆一样。医学的专业书和专业杂志不仅仅堆在其他书籍和书桌上,也堆在窗台上、地板上,甚至壁炉旁边的柴火筐中,它们似乎就是各种杂物之间的纽带。
“你坐下来吧。”哈伯兰德请求道,就好像马尔克依然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一样。就像今天上午,他们把毫无意识的他放在舒服的带皮垫的沙发上时那样。然而现在他最想直接坐到火炉前面去。马尔克觉得冷,他一生中还从没有这么冷过。
“还要我再加点柴火吗?”哈伯兰德问,就像是他读出了马尔克脑子里的想法一样。
不等马尔克回答,他就走到柴火筐边,取出了一大截木柴,扔进了壁炉。火苗蹿高了,马尔克感到一种几乎无法遏制的欲望,想把双手伸到火中去,好驱逐体内的寒冷。
“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什么?”他需要一点儿时间让自己的目光从壁炉那儿移开,重新集中到哈伯兰德身上。这位教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下。
“你受了不少伤?怎么弄的?”
“我自己弄的。”
让马尔克吃惊的是,这位老心理医师只是点了点头。“我已经想到了。”
“为什么?”
“因为你在问自己,自己是不是存在。”
这一真相让马尔克结结实实地倒在了沙发上。哈伯兰德说对了。这正是他的问题所在。今天上午这位教授还只是一个劲儿地暗示来暗示去,但现在马尔克要问个清楚。所以他又在柔软的沙发上坐了起来。
“你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正是这个原因让你弄伤了自己。你想要确认你是不是有知觉。”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伯兰德拒绝地摆了摆手。“经验而已。我自己也曾陷入和你类似的状况。”
教授看了看他腕上的手表。马尔克不能肯定,但是他相信教授在手表四周发现了很多伤痕,那些伤痕不太像是被刀弄出来的,而更像是一处灼烧留下的伤。
“我已经不再正式开诊了,但是我的分析能力远没有因为我退休而消退。我可以问问你当前的感觉吗?”
“冷。”
“没有疼痛?”
“还能忍得住。我相信,我受的惊吓还在内心深处起作用。”
“但是你不觉得,如果你不是在这儿,而是去看个急诊会更好吗?我这屋子里连阿司匹林都没有。”
马尔克摇了摇头。“我不想要药片。我只想要证明。”
他把手枪放在沙发边的茶几上,枪口朝着仍然站在他面前的哈伯兰德。[NextPage]
“你给我证明一下,我是真实存在的。”
教授用手拂过后脑勺,挠了挠他灰白头发中间那啤酒瓶盖大小的光秃秃的地方。“你知道,一般靠什么来区分人和动物吗?”他指了指他那只睡在小篮子里还在发出不安的喘息声的狗。“靠意识。我们会思考我们为什么存在,我们什么时候死,死后会发生什么,而一只动物根本不会花力气去想它是不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哈伯兰德说这番话的时候,走向了他的狗。他跪下来,亲昵地把它毛茸茸的头搁在自己的手上。
“这个塔尔桑甚至都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来。”
马尔克把一边眉毛上的血擦掉,然后将目光滑向了窗口。有那么短短一刻,他觉得自己在屋外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点儿光,随后明白过来,那只是玻璃反照出的壁炉里的火焰。雨肯定又下起来了,因为外层的窗户玻璃布满了小水滴。又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屋外湖面上的一片黑暗中。
“现在,我还能看到我自己。但是我怎么知道,那面镜子没有欺骗我?”
“你又怎么会得出你产生了幻象这个结论的呢?”哈伯兰德反问道。
马尔克重新把心思集中到窗户玻璃的小水滴上。玻璃上他的影子破碎了,消散了。
那好,我刚一离开就消失在空气中的那座高楼又是怎么回事呢?那个被困在我的地下室,交给我一些我能读到我在未来几秒会遭遇什么事情的书的人,他又是怎么一回事?对了,还有那些突然复活的死人……
“因为我今天遇到的所有事情都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轻声说。
“不,有的。”
马尔克很快地转过头来。“什么样的解释?请告诉我。”
“我担心,我们的时间不够。”哈伯兰德又看了一次他的手表,“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你马上就要彻底从这里消失了。”
“你在说什么?”马尔克一边问,一边从茶几上拿起他的武器,站了起来,“你也是他们一伙儿的?你也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他将手枪对准心理医师的头。
哈伯兰德朝他伸出双手,作出防卫的样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你怎么知道?”
教授充满同情地摇了摇头。
“说话!”马尔克叫得这么大声,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关于我的事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对方的回答让他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所有的事。”
火烧得很旺。马尔克不得不扭头去看,突然之间他的眼睛承受不了那种神圣的光辉了。
“我知道所有的事,马尔克。你也知道。你只是不想面对。”
“那,那……”马尔克的眼睛开始涌出泪水,“……那就请你告诉我吧。我到底都遇到了什么?”
“不,不,不。”哈伯兰德摊开手,仿佛祈祷一样地说,“这样子是不行的。你相信我。对任何事情的感悟,倘若不是发自内心的体验,都是没有价值的。”
“这是胡说八道!”马尔克吼了起来,很快地闭了一下眼,好让自己更去注意肩上的疼痛。在他继续说话之前,他咽了一口流到嘴里的血。“你立刻告诉我,这里都是在演什么把戏,不然,我向上帝起誓,我会要了你的命。”
现在他不再把枪指向教授的头,而是指向他的肝。就算他没有射中,子弹也会摧毁那些决定生死的器官,而在这个偏僻地方任何急救都没法及时赶到。
哈伯兰德脸上的神色毫无改变。
“那好吧。”在他们俩一言不发地互相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你想知道真相?”
“是的。”
教授慢慢地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低头朝向壁炉,壁炉里的火烧得越来越旺了。他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几乎听不到的耳语。“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然后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知道结局?”
他转过神来对着马尔克,同情地看着他。
“不要说我没有警告过你。”
(实习编辑:高雪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