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焦躁。他记得有人问高尔夫冠亚军锦标赛李·崔维诺,把小白球轻轻推进洞中,得背负多少压力?这位高尔夫名将说: 压力?赢了是一百万,输了还有五十万,这会有什么压力?真正的压力是你玩两元拿萨,兜里却只有五块钱,才是真正的压力。
压力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皇冠出版社的伊瑟·布林克夫出的底标,已经远远超过他的期望。他从来没有想过这种合约上面,会出现他的名字。最坏、最坏,天都塌下来那么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其他四家竞标者一听到皇冠的大手笔,立刻耸耸肩,鸣金收兵,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可以收到一百一十万美元。
昨天晚上他睡得很晚,在电脑前面鬼混,在网站之间游走。AMC上演《北非谍影》,他跟自己说,看几分钟就好,可是在电影演完之前,他根本舍不得关掉电视,下次一定不会看完,他每次都跟自己保证说,可每次都关不掉。当电影里传出《马赛曲》的歌声时,他甚至有些恍惚,总是这样,好一会儿,他才定过神来,全神贯注地听鲍嘉跟克劳德·蓝斯说,看来这是美好友谊的开始。
快到三点的时候,他才上床,不到八点,他又起来了。九点十分,他正在喝第二杯咖啡的同时,电话响了,罗姿打来的。职业高球选手。这是一种把十八洞的比赛切割成前九、后九、全部十八等三段的一种赌博。
“选手各就各位。”她说,“不过还没有鸣枪起跑,因为我十点整才会个别通知。这是你第一次拍卖吗?约翰,你知道拍卖是怎么回事吗?”
“出价最高的人得标。”
“我指的是运作的逻辑与过程。他们先就位,然后,我打给其中一家,告诉他们拍卖开始,他们会商之后,把结果告诉我,我再打给下一家。这可不是在游乐场里射娃娃,乒乒乓乓的就完了,可能会拖很久,一整天,或者耗上几天都有可能。”
“会拖到下个星期一吗?”
“那倒不会。”她说,“我跟大家讲得很清楚,今天非决标不可。五点之前,你就会找到新的出版商,或者是跟老伙伴再度重逢,如果我们还是跟伊瑟一起工作的话。”
“一点一百万。”
“或者是X点X百万,假设大家出的价码比底标高的话,她就得动用最终加码的权利了。”
“其他人知道有底标吗?”
“当然,”她说,“全美国人都知道,因为这则新闻已经上了《出版人午餐》,相信我,四个玩家都知道,想标到你起码得花上七位数。”
《出版人午餐》是每日出刊的电子新闻信,里面全都是出版界的新闻与传闻,免费索取。他订过一阵子,在发现他一天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之后,就停订了。原来,这份刊物还会刊登底标价格,看来里面的新闻还有点可信度。[NextPage]
“约翰。”她说了,“我想知道我要不要把进度告诉你。我可以把最新的标价,或者是谁退出的消息告诉你,不过,你正在写书,可能不想被打扰,这样的话,除非有什么必须跟你商量的大事,要不就是拍卖结束,否则的话,我是不会打电话过来的。”
他说,不要吵他好像比较好。她也同意,双方互道好运。挂掉电话之后,他才发觉她的语气中有淡淡的失望。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她坐在办公室里,拿着电话,独自跟各家出版商周旋,打一场会拖很久的硬仗,可是他却一口回绝了她,不,我不要跟你分享艰苦与喜悦。
想到这里,他才发现罗姿不是第一个对他失望的人。
他打了通电话给罗姿。“我改变主意了。”他说,“请你随时把进度告诉我。”
“会不会打扰你写作--”
“开什么玩笑?不管电话响没响,我今天都写不下去了。我想通一件事情: 我们这种行业,按照道理来说,应该是很迷人的,也许吧;如果你坐在伊利诺伊州莫林的车库楼上,发愤写书,梦想有一天作品能被印出来,那个时候的你,可能还有几分无知的神采。真当上了作家,你才会发现作家不过是白日梦与文字处理机的组合而已。”
“这话怎么说?”
“作家盼到了有生以来最刺激的一刻,马匹从马厩中拉了出来,准备开跑,我手上满满一把马票,然后,我跟你说,我不想看赛马,比赛有了结果再告诉我,天底下可有这种事情?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他知道接着往下写是不可能的了,但他觉得修改这个礼拜完成的段落,应该不是问题。他印了出来,仔细看一遍,找出几处有点不太通顺的句子,略略修改一下。看到电脑上的句子依照他的想法重新出现,他觉得很开心。十点十五分,电话响了。
“我用抽签的。”她说,“先拨电话给普曼出版社,他们不用开会讨论,因为他们知道底价,公司高层已经商量好了。他们的价码是一百二十万。”
“多了十万。”
“有没有人跟你说,你应该去当会计师?重要的是: 他们也加入角逐的行列了。我还希望他们一点一点地加,不要一下子就跳上去。”
“这是什么道理?”
“从心理战的角度来说,我觉得现阶段慢慢加比较好。我本来就不认为葛萝丽雅会先叫牌,如果你不介意在竞标中听到桥牌术语的话,因为她那个人就是有些温吞,所以,我特别先打电话给她。”
“你刚刚不是说抽签决定的?”
“不,我干嘛抽签?该按什么顺序来,我一清二楚。我刚刚说抽签,只是希望听起来公平些罢了。其实,我在搞什么鬼,他们心里也有数,干这行的,谁是善男信女?”[NextPage]
“尔虞我诈。”
“我现在等圣马丁的消息,好玩吗?”
“还不错,你呢?”
“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她说,“别离电话太远,好吗?”
最开始的时候,一张上面写着“抱歉”的退稿小纸条,对他来说也是一种鼓励,有的纸条上面还会说,他们非常喜欢他的故事(但没喜欢到把它印出来的地步),甚至会让他小小地庆祝一番。好不容易,他的小说终于刊登在一家小杂志上。这家杂志是按照售出册数计酬给他的。天啊,这可是他的小说第一次化为铅字啊,对方付不付钱给他,有什么差别呢?
这不是钱的问题。他进这行,本来就不是为了钱--真的,他还是文坛菜鸟的时候,就不认为创作是为了混饱肚子。他想要创作,有没有饭吃,还真没有把握。
好歹他也撑过来了。有人(他非常确定是詹姆士·麦真纳)说,在美国,作家可以赚大钱,却未必能过上好日子。这句话说得好,有几分真理,因为登上畅销书排行榜的作者,是能赚上一笔,但绝大部分还是得孜孜不倦地写,能一本接着一本出,就算不错的了,还有些人要靠教职、兼差,或是信托基金,才过得下去。
但也有像他这样的作家,从来没登上排行榜,但也用不着领食物救济券,每年都有一两本新作问世,同时发表一些短篇故事、书评,或是无伤大雅的小品。在作家研习营上上课,评论手稿、协助新手早日上路,捞点零零碎碎的小钱。有的时候,出版社也会搭热门电影或是电视影集的顺风车,找他趁热写本原着小说;也有人会找他这样的快手帮忙,幕后操刀,写一些有的没的东西。
爬格子,换钱。没赚过大钱,也没饿死。
这几年日子特别难过,不只是他。上面的人放下身段,下面的人自我提升,全部挤到他这个中间阶层来了。麦真纳那句话,越想越有道理: 当作家能赚大钱,却未必能过上好日子。
看来,他也即将成为一个赚大钱的作家了。虽然,他究竟能花多少,还是一个很大的问号。
“圣马丁刚刚出价一百三十万。”
“开价模式慢慢出来了。”
“接下来是赛门与苏斯特,再是利脱布朗。”
“看来今天还有的耗。”
“希望如此。”[NextPage]
崔维诺谈压力,真是过来人才讲得出来的话,但是,压力跟兴奋还是有差别的。他现在并没有压力,没事可做,无能为力。拍卖结束之后,他得坐下来,写一本值一百一十、二十、三十或是四十万的小说,这时压力才会出来。
现在只有刺激。他没法写书,连润饰先前的段落都不行。他只觉得烦躁,必须找点别的事情来做,免得情况更加恶化。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