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虹影
第三节
大和旅馆呈马蹄形,正面对称布局,是长春数一数二新艺术派风格的建筑,远瞧近看,都非常醒目。白雪之中好几辆车往这儿驶。日本关东军司令部住在这里,山崎修治也住在此,他是满映的“理事长” ,他另外还有什么资格,使他能住在新京日本人最好的公寓里,别人就不知道了。
玉子自然不问他,她明白有些事需要知道,有些事不需要知道。这个地方,她是第五次来,感觉却相同,除了陌生还是陌生,包括对山崎的感觉。她心里的弯弯绕念头,只是不想对他道个明白。
他们的暖昧关系已持续了大半年,但是对他无餍足的请求,她尽可能婉拒。她知道对男人不能迁就,尤其对山崎这样被女演员包围的人。过分迁就,男人厌倦就越快。她至少要坚持到这部电影做完、上映为止,真正圆了明星梦。一周前,拍外景回城,山崎对她有些恼怒地说,“什么时候你愿意上我那儿,一起晚餐,对我就是过节。”她对他冷淡,他反而对她热。
男女之事,就是这么简单。
她高兴自己已经看透了浪漫。
玉子今天一进这暖和的房间,就说“开始过节!”山崎没笑,不知道他有没有忘一周前的话。这个男人平时还算幽默,今天看上去好象有点心事。
这公寓虽然只有卧室客厅两间,却很大,连厨房都宽绰得令人羡慕。房间摆设简洁雅致得过份,清一色白墙,清一色原色木矮桌,只有一把扶手椅,墙角三个方形柜子也是原色木的,搁着一盆君子兰。房间里没什么色泽,除了一个山水画屏风,上面一钓鱼人,斗笠和鱼杆渲染了几分淡红。屏风紧靠墙作装饰,对面墙上一把武士刀,插在银器的鞘里,刀把和鞘上的花纹古色古香。山崎看着玉子进入厨房忙碌,首先是将一堆脏的大小杯子洗净,再变魔术似地端出两人的晚餐:面条上有着虾和绿绿的菜叶。
“简单就是最好。”山崎赞叹,他打开柜子,取出大瓶清酒和两个小兰花瓷杯。
玉子倒是喜欢山崎一贯在吃上的主张,她不经意地看窗外,发现雪停了。
不过面条吃完后,玉子以唱歌来劝酒,唱了两句,停下,对坐在收音机旁的山崎说,“你听,这样唱,味道变多了。”她手里打着拍子轻声唱起来。进屋后她就换了一身居家和服,头发也束起在脑后,插了一枚银钗,像日本女子,跪着说话。
山崎斟酒这功夫,玉子唱起了歌,背直直地,注视着推拉门,双手轻轻按着缓慢的拍子。她的嗓音很甜,很妩媚。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山崎端着瓷杯,原先斜依在椅上,乜斜着眼,色迷迷地看玉子,听她这话,坐正了。“玉子小姐,今天雪景真美,你心情好是不是?”
玉子说:“这首歌让人伤心得慌。我真是太喜欢!这曲子你改写得妙。”她哼了一句,“这地方慢半拍,有个切分,更妙。”
山崎见玉子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脸色都变了:
“你是说,那个小二毛子是对的,我是错的?”
玉子这才看清这个男人在发火,她蓦地停住,打拍子的手停在空中。脸上却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那是个二毛子?”她几乎笑出声来。“半俄罗斯血统?”
“肯定是什么白俄人留下的野种,北满多的是这种杂种。我问过,他姓李,但是厂里都叫他小罗 小罗宋 Little Russian。”他冷笑一声,“叫侮辱他的绰号,他还连连应声,没有骨气的俄国人!”
玉子看到山崎余恨未消,她更高兴地笑了,“是啊,这个小打杂的,算什么。不过我自己也是个半不拉儿,我是日本女人留下的杂种,母亲叫什么,娘家在哪里,都不知道,玉子这名字,也是半中国半日本。”
山崎听懂了,猛地站起来,刚想发脾气。看见玉子依然满脸笑,他总算约束住自己:“你看来很为自己一半支那血统自豪!”[NextPage]
“哪能?”玉子低下头,温顺地跪着说。“全靠山崎先生提携。不然我什么都不是。”
“这就算你说对了!在满映八年,你一直当替身演员,今后一辈子也只能做配角!”山崎凶狠狠地说。“厂里都叫你大美人,有人还说比我捧红的第一号大明星李香兰漂亮,有什么用?要不是我下决心起用你,什么美丽也一样消失,不要多久就无影无踪!”
斜阳越过屋外雪的白透过窗来,从玉子的胸前照来,整个屋子,尤其是玉子整个人泛着华丽的红色。山崎看着窗格子投下影子中的玉子,时间并未在她的脸上刻印一个女人的年龄真是幸运。她身体往右移,避开了方格子的投影;倒是那斜阳不舍她,专心专意地在她脸上加上一抹霞光,比往日更性感而端庄;她跪着的姿势,那垂首听着的神情,像个温顺的女奴。
山崎闷着头倒酒,一杯喝净。玉子伸过手,给他斟满酒。
这是个什么女人?她是井,井水溢出来了。他又是一杯喝干。我自己也是井,随天命沉到底,那可怕的深处的旋流拖着我,我也会如她一样浮不起来。
瓶子酒见底,他才搁了酒杯,站起身,带着一脸怒气,朝玉子靠近。
玉子想闪躲,却未成。他不像喝醉的样子,那一点酒绝不会把他醉倒。玉子退到木桌另一边,后面就是墙,无处可退了。山崎猛地把她推倒,“这是满映给你的第一次机会,你不珍惜,我还珍惜!”
“当然,我怎会不想把片子做好一些。”玉子看着他气得扭歪的脸相,恐惧地说。
“那就得听我的!”山崎不客气地说。“什么个唱法,也得听我的!今天我才明白女人是不知恩的东西。”
山崎几乎跟他的声音一起压倒在她身上,她的身体没有挣扎,只是脸拼命地摇开,不让山崎的嘴和舌头够着她。
她气恼地说,“你这是强奸我。”
“随便你怎么说。”他冷笑着。“我强奸你,还算得上强奸?”
“你不能文雅一些?”玉子眉头皱起来,虽然她语气充满哀求。
“我倒是第一次不想通奸,就想尝尝强奸的滋味!”
“你这样太侮辱人,山崎先生。”
她的指责使山崎动作更加粗暴,把她拖到椅子,拖到矮桌子前,她的头发散乱,银钗子跌落在地板上。玉子只能闭上眼睛,任他扯掉她的和服,做什么都由他。但是她的脸还是躲开他的嘴唇和舌头。她被弄痛了,只是咬住嘴唇,一声不吭,由这个男人动作凶狠地胡来。
终于,山崎翻过身来,仰天躺着。半晌,他嘴角动了动,吐出两个字:“完了。”
玉子依然裸着身体,原姿势躺着,脸上毫无表情,不过她的手紧紧地抓着和服的带子。他有点惭愧,声音柔软了许多:“本来一切都完了。是你让我下决心最后做一个好电影,我的绝世之作。”
他侧过身来,看着玉子。“这是我最后的机会,做一部跟这场倒霉的战争没有关系的好电影,真正的艺术。你也看到,我已经不在乎大本营会有什么话。”
玉子还是没有吱声。他俯在她身上,手捧住玉子的脸,玉子的眼角好似有泪痕,目光有了变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奇怪,你今天在我面前,什么角色也不扮演,就演你自己。”他点点头:“行啊,行。无论如何,我也得谢谢你的演出。这几天我们就配好音。艺术没有国界,没有时间。《绿衣》这部电影,也会让你的美貌传诸不朽。”
玉子只当未听见,她的目光晃过他,一双眼睛大睁着,她小心地用和服把自己遮盖起来。
山崎翻回身,手拍着地板。“但是完了,也就完了,我就是那渔翁,残阳落寞天涯。”他盯着那屏风,叹一口气说。
玉子的眼睛却看着桌子与天花板形成的角度,好象在寻找她应该占据的位置。若不是一年前李香兰一再对她耍大牌,对她的配合挑三拣四,有一天两人话不投机,李香兰甚至将手里的一杯水泼在她的脸上衣服上,破口乱骂她,她忍了多久的气,也不会点燃。
她下决心做个真正的电影明星,起码,对得起自己一辈子的演员生涯。她横下心来费尽心机接近山崎,让他对她另眼相看。山崎也确实未辜负她。新戏准备了两月,开拍了半年,一切正顺她的心愿开展,如那茫茫雪原中一排大大小小的房子点上温馨的灯,星星般一线线伸延下去。
但是在这一刻,玉子怀疑她自己的真正心愿,她真的那么想演主角当明星吗?
清晨,山崎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上过卫生间,坐在客厅椅子上拧开收音机,他掏出一支雪茄来,平常早上起床前的习惯。昨天酒喝多,头重得厉害。收音机调不准,声音杂乱。但是他突然弯下身来,把耳朵凑到收音机上。
日本电台广播说:
“昨夜,300架美军B-29战略轰炸机滥炸东京。这是对妇雏平民的暴行……东京累计死亡7.8万人,伤10万,150万人无家可归……”
山崎听着,他手里的雪茄燃成一节白灰,燃到他的手指。他也不知。玉子在卧室里模模糊糊听到广播声,也惊呆了:一次轰炸死近8万人!她下床来,山崎说过,他的家就在东京附近。她迅速穿上衣服,打开门时正看见他从椅子上一头栽到地上。玉子急忙扑到电话机前,她尽量控制自己,对着电话那头说着名字和具体地址,让救护车赶快来。归根结底,她对这个男人恨不起来,甚至恼不起来:是她自己凑上来的,怪不得别人。[NextPage]
她马上蹲在山崎身边,掐他的人中和虎口。山崎吐出一口气,想睁开眼睛,却不能,声音微弱地说:“玉子……”
“别说话,”玉子异常镇定地对他说:“你没事的,医院车子马上赶到。”她又奔过去倒水,急忙奔回来给他喂水。
这几分钟,山崎耳朵里感觉玉子的脚步在飞舞,她的手指也在飞舞,她的气息轻缓地覆盖下来。这是第一次她温情地离他这么近。
楼下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玉子去看看窗外,旅馆门口有医院的车停着。她便取了衣架子上的毛皮大衣,退出房间,把门虚掩着,自己下楼去。她不想让大和旅馆其他人见到她在这里,但又不放心山崎一人在屋里,现在她可以走开了。
她急匆匆地三步并着两步下楼梯,幸好还是早上最清静之际,看到的人不多。她扣好毛皮大衣的钮扣,走到大和旅馆门口一侧伫立。
两人抬着担架上的山崎,两人紧跟在担架后。
看着急救车急驶而去,玉子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抹去脸上的冷汗。凛冽的晨风中,旅馆的外面一直有人在铲雪。但道路两边堆着雪,停了一夜的雪,暂时没有融化的可能。雪衬得四周的景致非常明媚,可是她心情极糟,甚至可以说绝望透顶,很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哭一场。
她猛一回头,觉得大和旅馆大门外街上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庞,像那个吹圆号的少年。她追上几步看,却只有几个身着制服的学生在街尾。
看来自己脑子出了毛病,怎么可能是那少年呢?她往额头上敲了敲。
第四节
东京烧成一片焦土,着火的人从燃烧的房子里冲出来,就地打滚。靠近运河的人,被火烧得纷纷往河里跳,运河里全是尸体,浮着一层似血似油的胶质物。
几千架飞机重重叠叠,机翼几乎碰到机翼,炸弹从机群中像蝗虫一般飞出,在山崎脑子里遮天蔽日地化成火团。
终于,温暖的线条冲开铁蝇之围:青山葱绿,泉水冒着热气。大块白色绿色中,古都的轮廓模模糊糊。灯笼一盏又一盏点亮,在微风中有节奏地摇摆。穿过石桥,绕着河边小径,再上一坡石阶。
母亲站在房前那儿向他招手,她的一头黑发怎么成了银色的?那身和服还是他离开时的蓝靛色的牵花图案。母亲最爱这件衣服,说是遇见父亲时,她就穿着这衣服;怀上他时,她也穿着这衣服。不是喜事或家中大事,母亲是不会穿它的。他喊母亲,母亲却不应。他急,急得手里全是汗。他的病很奇怪,永远昏睡不醒,睡眠却极其不安,反复折腾,不断说话。偶尔醒来,也不过是半个小时,吃不下任何东西,医院诊断是轻度脑溢血。
玉子去看他,猜出他是在和老母亲说话。候到他醒来的一刻,她对他说,他家里一切会平安的。毕竟山崎家住在东京北边的伊势崎,属于群马县,不在东京市内。山崎经常说伊势崎风光如何旖旎,背后就是莽莽苍苍的群山,人和建筑都典雅朴素,终日蓝天白云。
山崎很想知道母亲的情况。就让人给母亲拍了一个电报,可是未有回音。他绝望地在病床上翻了一个身,自我安慰:他用的是军方通讯,战争期间,尤其是遭到饱和轰炸的大东京区,民用通讯或许会瘫痪。等待使他清醒的时候多一些了。母亲可能真的遭到不测,一味猜测强,就是不认命。
山崎重病,就没人再去催电影《绿衣》的制片工作。这个电影厂全是日本人在操作,而日本人中只有山崎一心一意要制作这部电影,也许还加上玉子这个女主角。其他人早就因战争失败而坐立不安,成天惶惶不可终日。
这天中午,玉子在厂里看未成样的片子,借以打发无聊又无奈的时间。她接到一份电报,是山崎的母亲打来的。她赶到医院。山崎的母亲报平安,让儿子放心。电报说伊势崎这次没有挨到多少重磅炸弹,只是那些越过东京还没有扔掉全部炸弹的飞机,随意沿郊区一路乱丢,只要及时进防空洞,危险不大。
心病用心药治果然见效。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山崎终于出院了。出院前他就把《绿衣》应该补的镜头、重拍的镜头和音乐,全部写在本子上,每日排得满满的,这电影的后期制作又进入正常轨道。在全片剪辑之前,般若寺一场戏加拍了第五遍,他还是不满意,仍要重来,让摄影师对准玉子的左脸,山崎知道她哪一种角度更美。
还是那身绿裙的玉子,在般若寺里烧香拜佛,祈求自己的爱情心愿实现。
山崎穿着整齐,脸色并不好,态度却很严谨,他对摄影和灯光师说,“添补经幡,注意灯光,唯美第一。”
景虽然是搭在摄影棚里,却还是中规中矩,天蓝得神秘,像玉子的目光。松柏参天中,东西两座鼓楼,镀上夕照柔美的色彩,古朴玄远。寺庙的院墙上停着一只松鼠,蹦跳着,顺墙跃到院里。他回过头来看见,心里想,或许今晚他可以好好入睡。
那已经是1945年5月,柏林已经攻克,欧洲的战争已经结束,美军正在猛攻日本本土之外最后一个卫岛冲绳,日军用了最后一招:自杀飞机。死已经死定了,看来日本只有一个挑选:如何死法。
满映人都说,《绿衣》是山崎的自杀飞机。不过拍电影还是过瘾,哪怕拍出来后,整个中文片电影市场已经不再放满映的片子,自己看着也好。所以整个班子都很卖力气,算是给自杀飞机加油吧。[NextPage]
每年玉子喜欢仔细观察雪融化的过程,那雪在她心里有同样的姿态。不过这次雪在她心中并不融化,虽然季节飞速变化,真正的春天不过就是一阵风拂过她的皮肤,想留住是枉然。
雨下了整整一天。为了使镜头如摄影师所希望的效果:细雨中树叶亮晶晶的闪光,他们在摄影棚里架起的松树,往树上细细喷上水珠。
东京也下着雨,雨水在屋檐下滴着,滴到石块上,滴到石缝里,溅起一朵朵小花。导演山崎指挥着一队人,各就各位,他突然有个感觉,玉子有一天会走在那古都小巷的青石块小径上,如同这摄影机中的年轻的姑娘,突然扔掉雨伞,一步步地走来,她穿着把身体曲线裹得紧紧的绿旗袍,不能走得太快,但脚步不能停,得一直往下走。
她在拐弯处不见踪迹。行,这也不错,一个拐弯,就是另一重天地。
但是玉子却越来越陌生。
玉子一上妆,一对准镜头,她的脸就变了。她的心上人在这段时间里,寻不见,有意躲着她似的。玉子喜欢成为戏中人,她走到湖边,捂住胸口,问自己:为何我想哭呢?她弄不懂自己,把衣服抚整齐,是的,该是她投进湖水怀抱的时候了,水下是地狱或是天堂美景,她都不管了,那是她的心上人与她相遇的地方。
她扮演的电影里的姑娘,在段时间无论是戏里戏外,两者都难分出彼此,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快乐。泪水盈满她的眼睛,从她的脸颊掉下。
山崎喊:“停。”他拍拍手,“很好。”摄影现场一圈人都松了一口气,玉子也松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最后该补的一个镜头终于做完。
一年后,玉子想起自己在南湖拍戏的情景,她完全没有料到,那本来当作浪费的感情,会把她带向完全不同的危险。
第五节
这刻,敞开的窗扉,随风在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草叶的清香贴着玉子的皮肤。她对着一盆水,先把盘在脑后的辫子解下,解开,然后去摸水。水里那脸庞悠然一动,她看了看,才把一头黑头慢慢放了进去。
满街满树绿得欢快,花繁果茂,亲昵地压着枝头。
八月初的一天,玉子推开录音室的门,差一点撞到一面大鼓上。有人正在搬大鼓出来。她贴到墙上让开,但大鼓却往后退,不过不像是给她让路;她往前,那大鼓向前,她等着,那大鼓等着,弄得她上也不是,停也不是。她有些生气,就推着鼓,鼓几乎压着她了,她不得不嚷起来,“眼睛长在哪里!”
趁着鼓跟着她前行,她赶紧侧身挤过去。快步走进门,发现在搬这大鼓是那个少年圆号手。他让道在一边的姿势十分别扭,涨红着脸,但是他的眼神在搜寻她。
玉子有许久没来录音室了,许久没见这少年,她差不多认不出他,也许,是换季穿衣少,他比以前更加瘦伶伶,那眼睛里湿淋淋的。
玉子折回来,帮他托这大鼓。他只当不认识她,一副很客气很生分的样子。本来他们就不熟稔,打几月前在录音室碰见,一直未曾再见。
两人搬鼓,一不小心她的右手与他的左手碰在一处,两人目光对视,少年把眼光移开,却把手伸过来,“我叫小罗。”他的声音实在太低,低得不能太低了。但是她不可能听不到,离得这么近。
就在这么走神之际,少年急忙缩回手,碰倒鼓面,“轰”的一声,回声悠远。整个录音室的人都回过头来看。圆号手本来胀红了脸,现在紧张得连肌肉都在抽搐,众目睽睽之下,他别别扭扭地把鼓搬了出去,样子特别可笑。鼓一移走,人们这才看清玉子站在鼓后,她一身白衣裙,头发系了条彩花丝带,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看见她来了,全场都活跃起来:玉子在这里很有人缘,男人女人看到她都喜欢。两个人过来帮着把鼓移走。
玉子直接走到她的化妆间里,歇口气。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真觉得渴了,喝完水,助手才端来茶。她笑着朝助手点点头。她试试嗓子,有人敲门,在催她。
“就来。”她头也不转地回答。
她拿起那杯茶,喝了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那彩花发带把她的脸衬得像个女大学生。
录音室的幕布上开始放《绿衣》的毛片。玉子的扮相,尤其是那发式和神态,太像少年的母亲那张照片。少年心事重重地倚在侧门上,一会看看银幕,一会看看乐队前的玉子,看傻了,心里什么主意都没有了。
他走了几步,转向门。在光亮可鉴人的油漆木门上,他看得见自己的脸和身影,他年轻的脸,那一缕微微有些卷曲的头发。不知未来为何物,但是,也许他正值一生最倒霉的时候。工头说他太瘦,不能做搬运工。工头说大家先吃最后几天小日本的面,他劝少年还是摆个香烟杂货摊,可能还能混个饱。[NextPage]
听了工头这话,少年很害怕。
少年的头慢慢抬起来。阳光照在木门上,风铃在摇响,不对,是他的错觉。那边,那么多乐器都在被乐手准备着,都在进入同一种状态。他的手痒得可怕,他的圆号,借给了新来的人。他的喉咙里涌满了音符,为了那梦里之人,音符变得咸苦,如一股强劲的狂风,牵引着他的魂,在屋子里飞翔起来。
山崎导演的身架子很适合穿西式指挥的燕尾服,那双手也适合戴着白手套。他说,“这些日子把该补拍的镜头都做完。”他对乐队说,“这首主题歌放在最后做,做完合上声带,负片就可以下厂了。”
他向玉子示意,“乐队已经几次排练,玉子小姐也已经准备好了。”
玉子向他莞尔一笑,说,“谢谢山崎先生费心。”
山崎敲敲乐谱架,举手示意,玉子也在麦克风前站着,她朝前半步,觉得位置正好。她拉拉自己的衣服,摇摇有些发酸的头颈。她的眼睛溜过去,乐队的圆号手换了人!一个中年男子,看来那个少年真是早被撤了做搬运工!她有些愠怒,条件反射地看玻璃窗:那儿什么人也没有!那个奇怪的少年呢,那个有一双湿湿的眼睛的少年呢?
“玉子小姐!”山崎敏感地觉察到她的神情,叫她。她朝他一个点头。他的那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抬了起来。
音乐响起。玉子半闭上眼睛,她明白必须尽量用胸音,乐音师知道如何调出她的音质效果。于是她柔美的嗓音滑进情意绵绵的旋律。
你我惜别,茫茫人海。
暮色朝阳,海盟山誓。
又到了这最后一个回旋。她事先从来没有想,但在这时自然地唱出了一个切分,就是那那个圆号手吹出的节奏。
绿袖翼兮,非我新娘。
少年在录音室外。他本来悄悄倚墙躲藏着身体,这时他听到玉子的歌声响起,不由自主地朝前两步。透过玻璃,凝视玉子的侧脸,他像第一次看见她时那样,不知自己魂在何处。
玉子唱到那关健的一句,少年的眼睛睁大了,他的心拼命往外跳。他用拳头堵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不然他害怕自己会高声欢叫起来。就在这一刻,他对自己说,他这一辈子心里绝对装不下别的任何女人。
乐队乱了,山崎的手停在半空,满脸诧异地转过头来,而玉子双眼低垂,卑歉地看着地面,全场僵持。
山崎脸皮涨得通红,他看得出来,玉子恭顺的眼神是假的,她挺直的身体装满了背叛。他止不住大吼一声:“支那母狗!”
全场哗然。人们都看着玉子,她却依然微笑着,那模样很陌生,真像是有个什么魂附身。她的眼睛那么亮晶晶,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山崎的侮辱。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奇地僵住了。
山崎火气大得出奇,手都开始发抖。其实他有意推迟到最后才来处理主题歌的录音,就是有点预感:他心里暗暗害怕这个场面,害怕玉子身上暗藏的不服气的傲骨。他认为玉子面临电影的最后合成,总会为自己惟一的一次的明星机会着想。可今天还是出现了他担忧万分的场面,他怒不可抑。
玉子在一片静穆的压力中,脸色变得苍白,但是她眼神镇定,镇定过了份。山崎抓住自己的头发,对自己咕哝,“看来片子是做不完了!”
他刚说出口,便听见了爆炸声。摄影棚是隔音的,没有听见飞机来临,但是爆炸声过大,还是听到了。
看门的老头一下子把门拉开,原来外面早就响着震耳欲聋的警报,他冲进来,喊道:“飞机来了,快进防空洞!”人群轰地一声慌张地站起,望外奔去。整个乐队和录音师放映员一哄而散,到处是夺门而逃的脚步声,还有不由自主发出的恐惧叫喊。
第六节
山崎掏了根雪茄抽上,完全不看四周一片混乱奔跑的人群。真是的,平日怎么没有发现,他的这个已经拍不成电影的电影厂,竟然有这么多的人?他吐了口烟。
这男人的气息,玉子最熟悉就是这雪茄。她脸上有了生机,站了起来。这局面来得突然,似乎是在回应她对自己一瞬间的纵容,一来就天塌地陷。
她对山崎说,“山崎先生,快走!”
山崎凶狠地打断她:“我们日本人不怕美国飞机!”他见过飞机轰炸的阵势,虽然只是在无数次的想象中完成:早在春天那场病后,他对飞机的憎恨替代了恐惧。
玉子差些被人撞倒,不过她不在意,她迈过往屋外冲的人影,看着山崎,走近他。在全场的混乱中,她耳旁是炸弹爆炸声,感觉录音室在抖动,不是感觉,而是真的在抖动。可不,在她脚后三四步路远的地方,屋顶泥沙震落下来。她若是慢一步,就该被洒一身。
“山崎先生,”玉子含在嘴里的话未往下说。[NextPage]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山崎的声音反而不凶狠了,眼睛鄙弃地盯着她的背影说:“既然如此,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玉子转过身来,朝他近了几步,口齿清楚地说:“错了。既然山崎先生艺术第一,那我玉子就不能艺术第一?”
山崎抬起眼来仔细打量玉子,从她的头瞧到脚,像第一次看见她一般,然后掉过脸。他抚摸着椅子的扶手,脚在地上打着节拍,嘴里说:“好,好,艺术家,惟我独尊!。”他绝望地叹口气:“可惜了,我们的这部电影!”
录音室的玻璃被震碎了,屋子摇晃起来。玉子惊慌失措,她的身子跌在琴健上,钢琴发出一连串奇特的音符。山崎还是不动声色地坐着。那个叫小罗的少年在推门,门被翻倒的乐谱架挡住,无法推开。玉子回头看时,他正透过门缝向她比划,她当没看见一样。
这时少年已经推开侧后门,奔过来,拉起玉子的手。 可能是急上了劲,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玉子连拖带拉地架走,他从来没想象过自己有这么大的勇气。
玉子几乎被少年架在空中跑到屋外,他动作坚决,甚至野蛮,弄痛了她。她叫了一声,便止住了叫唤,跟随他跑向侧门后搬运工用的小门,奔下一级级石阶。
在防空洞快要挤满时,少年把她赶了进来,加固的钢门在他们身后硬挤着关上。
(实习编辑: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