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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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有杨道远最爱吃的红烧肉,在张慰芳的悉心指导下,小艾这些年烧菜的手艺大有长进。作为一个经常有饭局的领导,杨道远对家里的菜肴向来不太挑剔,事实上,自从主持工作以后,他已经很少在家吃饭。因为少,张慰芳很在乎共同进餐的机会,早在她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母亲就谆谆教导过她,男人都是贪吃的主,要想牢牢地抓住自己老公,首先要伺候好男人的那张嘴。
转眼间,杨道远的婚姻已经持续了十二年,张慰芳高位截瘫也已经八年了。过去的这些年,他对妻子的不离不弃,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好评。路遥方知马力,日久才见人心,杨道远早已是大家心目中的模范丈夫,随着他地位一天天提高,张慰芳身体一天天不见好转,大家都觉得他还能继续和妻子厮守很不容易。婚姻从来就是自己的事,冷暖自知甘苦自尝,杨道远并不在乎别人会怎么评价,也不想成为人们说事的口碑,他从来没想过要放弃张慰芳,八年前,第一次听到她可能会高位截瘫的时候,杨道远并太不相信这事会真的发生,但是结果就是这样。他不相信,但是事情的发展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因为红烧肉好吃,加上肚子有些饿,杨道远就多吃了几块。张慰芳一个劲地表扬小艾,还让杨道远也说几句好话以资鼓励,杨道远就顺着张慰芳的话表扬,说小艾烧得比高档馆子的红烧肉还要好吃。小艾听了十分高兴,谦虚地说这都是小婶的功劳,说她在电脑上看来看去,一会说要这样烧,一会说要那样烧,把我都绕糊涂了。
张慰芳笑着说:“就是要糊涂才好,不糊涂你还烧不好呢。”
杨道远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张慰芳喜欢上网,喜欢成天在网上邀游。电脑已经成了她最重要的生活顾问,事无巨细都会在网上寻找答案。他可以想像她如何在网上研究红烧肉,如何与网友交流切磋,如何让小艾根据网络提供的帮助一次又一次做烹饪试验。小艾没有读过几天书,这个来自己农村的女孩并不是很聪明,做事也不太知道动脑子,离开了张慰芳的指导她什么也做不成。她对自己做的红烧肉还是有些信心不足,突然十分真诚地问杨道远:
“杨叔,这红烧肉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杨道远看了一眼张慰芳,说:“确实是很好吃。”
小艾说:“你们可不要骗我?”
杨道远说:“干吗要骗你。”
“杨叔是不喜欢骗人,可是小婶喜欢,”小艾看了看张慰芳,傻乎乎地说着,“这肉刚烧好的时候,小婶尝了一口,哇的一声,说这肉不好吃,吓了我一大跳。”
张慰芳不屑地说:“你也太没用了,这么不禁吓。”
小艾把头转向杨道远,说:“杨叔,你不知道,我真的是让小婶吓了一跳。”
“喂,小艾,以后你别杨叔小婶地乱叫了,”张慰芳突然扭转了话题,很认真地说,“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这么叫。”
小艾说:“不叫杨叔叫什么?”[NextPage]
“叫杨总,”说完这句话,张慰芳自己先乐了,她哈哈地笑出声来,看着杨道远乐不可支,“对了,以后我是不是也该叫你杨总?”
小艾天真地问:“真的要叫杨总?”
张慰芳一本正经地说:“叫不叫杨总随便你,反正不能再叫杨叔了,这不合适,不能老是杨叔杨叔的,听着别扭。”
小艾说:“人家都习惯了叫杨叔。”
张慰芳很暧昧地说:“习惯也可以改嘛。”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张慰芳的反问让小艾满脸通红,她的脸色渐渐变成了猪肝色,血液仿佛要从皮肤后面喷涌而出。进城当小保姆已经很多年了,小艾还是一个黑糊糊的姑娘,经常还要冒点傻气,或许是因为缺少护肤品的保养,她的肤色看上去还是像一个干农活的姑娘,而且总是不断地要长出青春痘来。这时候,张慰芳的话里显然有特定含义,有着耐人寻味的潜台词。看似漫不经心,但是随口这么一说,却等于当着两个人的面,把那层暂时还不应该戳破的薄纸给捅破了。在这之前,张慰芳也曾和他们分别开过玩笑,可那毕竟只是私下里的单独谈话。
现在,不仅是小艾觉得不自在,杨道远也觉得些尴尬。张慰芳是个喜欢自作主张的女人,她曾一再向他暗示过自己的想法,公开表明过自己的态度。近一年来,她屡屡表示要成全他和小艾,不止一次地主动跟他讨论方案的可行性。这当然只是张慰芳的一厢情愿,杨道远从来也没有把这事当过真,他根本就不准备接受张慰芳的安排。
现在,小艾一声不吭,杨道远无话可说。
张慰芳却还是不依不饶,索性继续旁敲侧击,说:“怎么了,大家突然都不说话?”
晚饭以后,小艾收拾桌子洗碗,杨道远推张慰芳下楼散步,同时也遛遛狗。一年前因为医生的建议,他们收养了一条京巴犬,并为它取名叫“小杨”,其实无论是杨道远还是张慰芳,都不喜欢小狗,平时照料小杨都是小艾的差事。进电梯间的时候,张慰芳让杨道远先把小杨抱住,免得它一进电梯间就翘起后腿撒尿。所有的公狗都喜欢在电梯间里尿尿,以至于物业不得不贴出醒目的公告,希望业主能管好自己的宠物。
坐在轮椅上的张慰芳与小区里许多人都认识,杨道远推她下楼散步,一路上都有人与他们打招呼。在公众的面前,作为一个高位截瘫的残疾人,张慰芳总是表现得非常乐观,给人的感觉是她的心态十分健康。因为小杨的缘故,张慰芳还有一批养狗的熟人,每天狗主人们都会在小区的一片草地上聚会。刚出楼道,杨道远放下小杨,还没来得及拴上狗链子,它已经迫不及待地往聚会地点飞奔而去,张慰芳连声招呼都喊不住它。[NextPage]
杨道远很担心自家的狗会再次咬到人,自己家的狗调教得不好,没有养成好习惯,小杨喜欢往别人身上扑,其实它并不是想咬人,只是和人闹着玩,但是别人会害怕,特别是小孩,经常被它吓得连躲带跑,一不小心就会被抓伤。这样的事情已发生过两次,最后都是赔钱了事,带人去医院打针,还要付营养费和精神损失费。小区里养狗的人不算少,大家天天晚上聚在一起,说不完的狗故事。张慰芳很少参加这种讨论,她只是兴致勃勃地听人家说。
大大小小的狗在草地上奔来奔去,围绕着狗的话题可以没完没了。杨道远知道张慰芳每天都会在这里消磨不少时间,因此也就耐着性子听人聊天。张慰芳能叫出这里每一条狗的名字,或许是因为坐在轮椅上的缘故,那些狗时常会跑过来问候她,它们跑到她面前来,友好地在她膝盖上闻来闻去。每到这时候,小杨就会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嫉妒,冲每一条试图向张慰芳献殷勤的狗狂吠,并做出准备进攻的姿态。事实上,小杨的胆子很小,它不仅不是大狗的对手,常常还会被别的比它更小的狗欺负。前楼一户人家养的一只小吉娃娃,虽然个头只有小杨的一半大,却似乎与它天生有仇,见到小杨便追着咬,两只狗围着张慰芳的轮椅绕圈子绕得没完没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杨道远与张慰芳带着小杨,一起来到小区外面的一家药房。虽然张慰芳曾打电话提醒过他,但是杨道远还是忘了买避孕药具。说老实话,杨道远并不愿意与张慰芳一起出现在药店,在这方面他显得非常传统,总觉得买这些玩意有些难为情,自家门口的药店,大家彼此都认识,就难以启齿了。倒是张慰芳显得非常大方,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坚持要和他一起进药店,而且还把小杨也一起带了进去。
好在药店里空空荡荡,除了他们没有一位顾客。营业员是两位中年妇女,坐在角落里聊着天,看见他们,不冷不热地问想买什么。杨道远推着张慰芳来到避孕药具柜台前,一位营业员走了过来,眼睛扫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张慰芳,又踮起脚看了看小杨,接下来,就是爱理不理地站在那。
张慰芳看出了对方的不友好,不慌不忙地说:“你给推荐一下吧,哪种最好?”
营业员怔了一下,说:“那得看采取什么样的避孕方式。”
张慰芳说:“这话什么意思?”
“是用工具,还是服药?”
“工具?”
“就是避孕套。”
“对呀,我们就买避孕套,你说哪一种好。”
“这个就不好说了,谁用谁知道,这一排都是,你们自己选吧。”
杨道远觉得这样的对话有些怪异,两个女人都不动声色,都很认真执著,并且很严肃地讨论着,就好像是在超市购物,在菜场上买蔬菜。杨道远忍不住想笑,他提醒自己,可千万别笑出来。张慰芳与营业员共同研究,为什么同一种品牌价格也不一样,为什么有的用了外国名字,生产厂家却还是中国,究竟是进口的好,还是国产的实惠,为什么价格要相差那么多。女营业员闲着也是闲着,面对这些追问,不仅没有不耐烦,还一本正经地介绍开了:[NextPage]
“这玩意吗,一等价钱一等货,只有买错的,没有卖错的,人家外国人多讲究生活质量啊,当然是进口的好。你看这个是带刺的,这些是带颜色的,这是草莓色,这是菠萝色,这个呢,噢,这个是带润滑剂的。”
最后,他们营业员的建议下,买了两盒进口的避孕套,一盒是透明无色,另一盒是草莓色,又买了一盒含有精华素的润滑剂,根据说明书介绍,这种高级润滑剂是用纳米技术生产的。营业员为他们开了小票,杨道远拿着小票去收银处付钱,一直被冷落在一边的小杨开始调皮捣蛋,看见那几盒东西已被装进了塑料袋,便往上一窜一窜地想扑咬。张慰芳被它的行为吓了一跳,她有些生气,挥舞手中的塑料袋呵斥了小杨一番。不一会钱付完了,杨道远走过来,在营业员的目光中,推着轮椅走出了药店。
洗过澡的杨道远在床上看报纸,小艾正在为张慰芳洗浴护理,浴室里不时传来她们说话的声音。照顾高位截瘫的张慰芳是项十分艰苦的工作,杨道远无法想像,如果没有小艾,他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护理工作终于做完了,小艾像抱着个大婴儿那样,气喘吁吁地将张慰芳送了进来。杨道远连忙下床帮忙,从小艾手上接过赤条条的张慰芳,然后看着小艾放好尿不湿,把张慰芳放上床,将纸尿裤给系上,再给她穿上一件睡衣,盖上被子。为了怕她感冒,小艾做这些事总是十分麻利,三下两下就能把所有的活给搞定了。
一切都忙完了,浑身是汗的小艾又进浴室匆匆洗了一下,回自己房间睡觉。小艾的房间就在隔壁,里面放着两张单人床,只有在特殊的日子,张慰芳才会跟杨道远睡一个房间,通常情况下,为了方便照顾,张慰芳都是和小艾一起睡。
现在,杨道远没有心思继续看报纸了,他问张慰芳是不是还要看一会电视。张慰芳直截了当地说,看什么报纸呀,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用不着装模作样。杨道远被她这么一说,有些尴尬,凑上前去,在她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张慰芳立刻很热烈地回应,用自己的嘴唇去迎接。接下来便是一阵狂吻,两人的舌头搅在了一起,都很用劲,弄得大家气都喘不过来。很快杨道远就情绪激动,他掀开被子,解开了她身上的纸尿裤,一阵忙乱。张慰芳显得很冷静,让他稍微悠着点,不要太着急,又问他是不是想试试那个草莓色的避孕套。
杨道远说:“好,就试一下这个新产品吧。”
杨道远最初的印象是,自己肚子底下长了一根黄色的胡萝卜,而且形状怪异非常滑稽。他们原来准备是买草莓色,结果一拿出来却发现是一打橙色的避孕套,再仔细研究包装盒,上面果然用很小的中文写着“橙色”字样。事既如此,只好马马虎虎地将就,接受这个可笑的差错。接下来的游戏中,根本就谈不上什么美好享受,除了在一开始的时候,杨道远还有那么一点性趣。性爱有时候真是个不可捉摸的东西,事实上,小艾为张慰芳系纸尿裤的时候,她赤条条地张开了大腿,那副无助的样子曾让杨道远感到过一阵强烈的冲动,和一阵令人陶醉的欲望,然而这种冲动和陶醉来得快去得也快,一闪而过,说消失就没消失,连影子都没留下。
虽然抹了很多润滑油,虽然很轻易地就进入了,虽然张慰芳不时地还会做出一些激动受用的样子,但是那种冷冰冰的感觉,那种僵硬和死气沉沉,那种滑稽和明显的做作,不得不让杨道远有所分心,不得不让他心不在焉。高位截瘫病人的下半身并没有什么知觉,这种所谓的夫妻生活,其实只是一个人单方面的机械运动,张慰芳并不知道他正在干什么,也不可能很好地配合。虽然今天已经有了良好的铺垫,虽然在还没有开始之前,杨道远觉得自己很冲动,但他很快就感到索然寡味,有些力不从心了。
张慰芳也觉察到了他的失落,问他是不是已经完事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可以说是完全按照医生推荐的那本实用护理手册。杨道远一向不敢太使劲,因为手册上明确写着,由于患者没有知觉,不知道轻重,在过性生活时,一定要注意不能让病人再次受伤。杨道远稍稍地加快了一点速度,张慰芳忍不住又问了一句,说你怎么还没完,今天你怎么这么厉害。她的语调有些古怪,也许只是想给杨道远一点刺激,只是想挑逗挑逗他,但是效果却适得其反。仿佛是一大盆冷水突然泼在他身上,杨道远的情绪立刻大受影响,已经不多的那一点点欲望一下子全溜走了。欲望之火全已熄灭,杨道远感到很沮丧,不想再继续做下去,他做出已经到达高潮的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趴在张慰芳身上不再动弹。[NextPage]
张慰芳这次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她以为他已经心满意足,情不自禁地用手抚摸着他的后背。这时候,杨道远感到很无奈,很无助,很委屈,很糟糕。他不愿意让张慰芳觉察到自己的真实感受,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的失望。时间慢慢地过去,杨道远觉得自己越来越平静,张慰芳突然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然后用商量的口吻问他,她今天或许还是与小艾一起睡比较好。她的这个提议并不冒昧,也没有让杨道远感到意外,事实上,他们经常就是这么做的,因为半夜里张慰芳需要有人照顾,要人帮她换纸尿裤,而杨道远第二天还要正常上班,不应该影响到他的睡眠。
张慰芳说:“你把我送过去吧,这样大家都可以睡得安稳一点,大家都睡个安稳觉。”
“没关系,晚上我起来弄好了。”
“你明天还要上班,还是把我送过去吧。”
张慰芳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她定下来的事情,基本上都不太会更改。
杨道远说:“真的要过去?”
“当然是真的。”
于是杨道远便做出让步,先给自己穿上衣服,又给张慰芳系上纸尿裤,将她抱起来往隔壁房间送。小艾还没有睡着,听见门外的动静,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开门迎接。很显然,对这有些老套的把戏,她早已就熟悉了。杨道远有些歉意地跟她解释,说张慰芳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和她一起睡,小艾听了这句话,傻乎乎地说自己无所谓,这个家反正是小婶说了算,她想跟谁睡都可以。
不一会儿就把张慰芳安置好了,杨道远重新回到自己房间。现在,空荡荡的卧房就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隔壁房间不时地传来张慰芳和小艾的说话声。杨道远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也不想去琢磨,脑子里一片混乱,心情变得烦躁。一旦真正地安静下来,已经消失的不复存在的欲望,又渐渐地开始浮现出来,杨道远想到了自己其实还没有完成真正意义的射精,他身上潜藏的巨大能量还憋在那里。孤立无援的杨道远非常孤寂,他口干舌燥,欲火中烧又万念俱灰。又得靠自己来排忧解难,自己打发自己了。白天的一幕幕突然又出现了,他仿佛又回到了医院的妇产科,重新坐在走廊椅子上,苏珊微笑着走进手术室,她正在那里面做流产,而他还在百无聊赖地看着墙上的图片。图片的内容显得有些滑稽,一会是流产,一会是人工受孕,男男女女从他身边走过,他们都回过头来看他。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