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云
每次来江孜,我都有一个愿望:在宗山脚下找一处住所。但每次我都黯然离开,因为所有的宾馆、饭店、旅社都在新城。这一次,我说什么都要在老城里为摄制组租一处传统的民房。
在找到理想的民居之前,我选择的建藏饭店倒也让我有了意外的收获。我被一本颇受旅行者欢迎的英语导游书《孤独的星球》中对建藏饭店的介绍吸引:“老板是一个会说英语的藏族人,这家饭店被我们评为江孜最好的家庭旅馆。”
在建藏饭店住下来的第一天,我就决定让老板建藏成为我们影片中的人物。他个头不高,身体结实,一双机灵的眼睛转一转就有新点子。他原本是江孜人民医院的医生,是县里第一个辞去公职的人。二○○○年,即青藏铁路开工之时,他瞄准了旅游的前景,用开诊所赚的钱盖起了江孜城第一家家庭旅馆。建藏饭店干净整洁,员工身穿制服,尽职尽责、细心周到。凭着《孤独的星球》的推荐,建藏不会缺少客人,我们的片子肯定也会不乏素材。
达玛节开幕的那天早晨,我从自己房里出来,只见饭店前厅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建藏则忙得不亦乐乎。他一看到我就问:“孙老师,拔河用英语怎么说?我要向客人们介绍达玛节的活动。”
“Tug-of-war.”(扯拽之战)我告诉他。
“真有意思。拔河本应是乐趣,而不是打仗啊!”建藏笑着对我说。每天,我教他英语,他则教我藏语,已成默契。建藏认真地反复念“Tug-of-war”时,一辆越野车开进院子里。建藏站起身。“希望他们订了房间,不然我得把他们赶走,现在是我们最忙的时候。”他说话的时候,一脸得意的微笑。
一位坐在大厅对面沙发上、身穿传统黑藏袍的老妇人向我走来。
“我来帮你。”她说。她看着我笔记本上用英文拼写的藏语单词说:“你为什么不用藏语写呢?”[NextPage]
我说我只想学口语,以便能尽快和人交流。
“你这么聪明的姑娘,读和写都能学会。要扎扎实实地学,来,我教你怎么写。”她拿过我的笔和本子,开始写藏语的三十个字母。她的手稳健有力,字迹非常清晰,有如乐谱上的音符。
我惊讶地抬起头,望着她那张苍老的面容,一根皮筋绑着脑后的老花镜,她这个年纪能识字的藏族妇女实在罕见。她到底是谁?
建藏从院子里回来,用英语对我说:“No booking, sorry, no room.”(没有预定,抱歉,没有房间)然后又用中文问:“我说得对吗?”突然,他停下来,指着我身边的老妇人,“你们摄制组应该拍我母亲,她有一肚子的故事,而且聪明过人。就是她坚持让我学英语。我向你保证,你找不到比我母亲更好的藏语老师了。”我就是这样认识嫫啦的。“嫫啦”在藏语中意思是“老奶奶”,我眼前的这位老人是一位像寓言家一样的嫫啦。
第二天的达玛节是江孜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人们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开展体育竞技、商业交换和歌舞娱乐,要在这几天里驱走积压了一年的孤独与寂寞。所以有人说,如果把高原的生活比作流动的河,那么节日就是河流上的飞瀑。
不知道是否因为组织得太具体,达玛节的开幕式比我记忆中即兴的欢乐要严肃有序得多。主席台一侧,百姓们穿着整齐,很有秩序地坐在砖和水泥砌起的观众台上有节制地说笑。仪式开始,江孜中学的学生、白居寺的喇嘛、江孜城的居民和十八个乡的农民,身穿节日盛装,组成方队,和着《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的嘹亮乐曲,步伐整齐地从主席台前走过。我不由想起一九八四年我上大学时参加的新中国成立三十五周年国庆阅兵式。几个月都在进行中规中矩的正步练习,最后在天安门城楼前被我们全部抛开,我们跑着、跳着、唱着,突然打开了“小平,您好”的横幅,让全国乃至世界震惊。那一年国庆的欢乐,让我永世难忘。
我站在离主席台很远的人群中,身边是几个外国游客,他们大声鼓掌,拼命拍照,高声讨论为什么喇嘛们走得不像其他人那样整齐,他们将会参加什么比赛项目,是不是只为了摆摆样子。我很想告诉他们,达玛节其实原本就是一个宗教节日,是为白居寺竣工而举行的庆典仪式的延续。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十五世纪初,江孜法王绕丹贡桑为祭祀祖宗,请白居寺的喇嘛作法念经,跳神展佛,后来才增添了赛马、射箭、藏戏等娱乐活动。白居寺的住持和江孜县的宗本——也就是旧时的县长,主持整个活动。佛、法、僧是佛教三宝。在西藏,很难想象没有他们的节日,那简直就像天上没有太阳。就在几年前,达玛节还是在佛陀诞生的藏历四月的法事活动后举行。
我就是在江孜佛诞节的庆典活动上第一次看到次成喇嘛的。他身体粗壮、面庞黝黑、不苟言笑,是白居寺民管会的副主任,负责整个佛诞节的念经、跳神、火供、坛城和展佛等一系列法事的安排。仪式的神圣庄严和次成喇嘛的认真负责,给我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在西藏,寺庙不仅是僧人修行解脱之所、信众朝拜供奉之地,也是藏文化和精神积淀的宝库。走遍西藏,最早的桑耶寺、拉萨的三大寺,后藏的萨迦寺、扎什伦布寺,藏南的楚布寺,珠穆朗玛峰脚下的绒布寺,每一个寺庙无不如此。江孜白居寺自然是我们影片的灵魂。我期待着次成喇嘛带我们走近这个神秘的喇嘛王国。
不过我想,今天的达玛节可能是次成喇嘛最轻松的一天,也是爱热闹的年轻僧人次平最喜欢的一天。
次平是我选中的另一位僧人。当初,为了反映藏传佛教的发展和延续,我还想挑选一名年轻的僧人,次成喇嘛便把他自己做的白居寺所有僧人的相册拿给我看,并一一介绍。
当他翻到次平的时候,我顿时眼睛一亮。照片上的次平还是一个孩子,脸上荡漾着天真、顽皮的笑容。就是他这一笑,让我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们会很喜欢次平。”次成喇嘛看着我说,“他刚进寺庙两年多,是白居寺最小的僧人,他的师父顿珠是白居寺的一个老喇嘛。”
藏传佛教的传承是通过师徒,在徒弟心中,上师的地位甚至可以与佛陀等同,因为人们相信,没有上师的引导,就无法认识佛。上师以心传心,把佛陀的智慧以巧善而有效的修行方式传给徒弟。藏族人有这样一个说法:“没有上师之前,连佛的名字都没有。”佛陀曾告诉他的弟子:“在已经觉悟的一切诸佛中,没有一位不是依赖上师而证悟的。”这就是为什么藏族人对上师、活佛虔诚无比。能用刚出家的小僧人次平向师父学佛的过程,生动地展示藏传佛教的传承,并让观众跟着小次平一起了解佛教,对我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但是,学佛的过程漫长而艰辛,师父最为担心的,是次平能否把持住自己的心,在修行的路上能走多久。[NextPage]
由市民、僧人、学生和十八个乡的农民组成的方队整整走了两个半小时,接下来是令人兴奋的马术表演。骑手们骑着不配鞍的剽悍骏马,风驰电掣,争雄斗胆,一会儿骑马射箭,一会儿挥刀舞剑,一个不落地斩断成排的木桩。这些骑手都来自西藏自治区的表演队,江孜十八乡的代表则只能策马扬鞭跑上几圈。但是当地人相信,这一匹匹呼啸而过的骏马能把他们一年的厄运全部带走。
我觉得更有趣的是牦牛赛。我从未想到笨重的牦牛可以跑得如此之快,简直像是越野车赛,充满力量,野性十足,藏族人的不羁、剽悍、勇武、憨直,在此时此地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十八个乡的拔河比赛更有特色。两个粗壮的汉子,背对背站着,绳子套在脖子上,然后从胯下穿过,目标就是要把对方拉倒。但是他们个个看起来强似牦牛,好像永远都不会被对方打败。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