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书云
从牛津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英国从事电视制作,致力让世界了解中国。我导演的首部纪录片《半边天》,讲述了一家四代中国妇女的命运。此片于一九九五年北京举行世界妇女大会期间,在全球六十多个国家同时播出,并获得当年“环球南北电视大奖”最佳纪录片奖。《百年叱咤风云录》是BBC制作的规模最大的电视系列片,十几个导演,长达二十六个小时的长篇巨作,生动地展现了二十世纪的历史,我有幸成为创作队伍中的一员。此外,我参与制作的介绍中国历史文化的大型专题片《1421年,中国发现了世界》《秦始皇》《长城》《魅力中国》和《中国学校》也在西方引起普遍关注。
格勒博士很早就鼓励我做一部西藏的纪录片。为了获得拍摄灵感,我曾跟随格勒博士的课题组,从成都驱车向西,翻越二郎山、雀儿山,跨过金沙江,到达西藏东部的昌都地区。一路上,我们在金色的麦地里和朴素的藏族农民聊天,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与挥鞭放牧的牧民相遇。让我永难忘记的是江孜大金寺的向巴活佛。他专门派人支起一顶宽敞明亮的帐篷迎接我们,和我们整整谈了两个小时,给我带来的灵感和创作欲望实在难以估量。
但我仍然犹豫不决,觉得自己还没有真正理解,更谈不上准确地表达和传递这古老、神秘、独特的文明。记得我第二次进藏时,在离拉萨不远的一座尼姑庵里住了一周。每天我都看到一个尼姑在庵门口摇一个硕大的转经筒,从早到晚,从不间断。离开的那天早晨,我终于鼓足勇气问她许了什么愿。一般藏族人会在转经筒内放一张纸条,记下自己的愿望。
“下辈子做个男人。”小尼姑毫不迟疑地说。
“然后呢?”我问她。
“再下辈子做个喇嘛。”
“之后呢?”
“也许经过很多次轮回,我就能解脱了。”[NextPage]
我们两人年纪相仿,但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对她的世界,我可以说一无所知。这样的经历在我后来的西藏之行中并不少见,我每每无从作出判断,想拍片子的想法也就愈发渺茫。无论查阅多少资料,阅读多少专著,也不能让我鼓起足够的勇气。我所能做的,就是静静地观察、思索、学习。
然而,二○○五年的西藏之行彻底震撼了我。因为事务缠身,之前我已经两三年没有进藏,拉萨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原先,布达拉宫前面只有些零乱的藏式民居,住的都是为布达拉宫服务的“雪居民”。广场地面的石头年久磨损,坑坑洼洼。只有在清晨,袅袅炊烟笼罩着高低错落的雪村,和红山上雄伟的布达拉宫遥相呼应,令这座宫殿无比壮美,宛如人间天堂。而现在,很多雪居民都搬迁了,布达拉宫的广场也扩建成一个宽阔气派的城市广场,道路宽广笔直,车水马龙,夜晚则灯火通明、五彩缤纷。布达拉宫堪称拉萨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西藏的变化不仅仅体现在拉萨。在去江孜的长途汽车上,我路过一座座县城。往日简陋的县政府大楼,被一座座现代化的高楼大厦取代。烈日下,雪白的瓷砖耀眼夺目,几乎令我无法睁眼。因为新修了柏油马路,原来从拉萨到江孜需七八个小时,现在只要四五个小时。
车到江孜长途汽车站,我简直不知身在何处。车站前面是崭新平坦的英雄路——江孜最主要的商业街。街道两旁,店铺一家挨一家:豪华浴室、溢碗面、东乡手抓肉、老李烤肉、江西超市、大拇指网吧、夫妻肺片、曹操饺子王、金苹果干洗店、圣佛诊所等。江孜农贸市场和工商合作社也在这条路上。旅游车、越野车、出租车、电动三轮、人力三轮、农民进城的马车,熙来攘往,好不热闹。要不是远处标志性的宗山,我还以为走错了地方。沿英雄路走到头,就是宗山脚下上海援建的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高大的江孜宗山英雄纪念碑。纪念碑旁边的黄色琉璃瓦凉亭和一潭碧水,似乎是参考上海的某个公园。到此之前算是江孜的新城。江孜城新旧分明,再往南往西走,就是我熟悉的江孜老城。
“多亏县里没钱,没法改造老城。”白居寺外一个开旅游商店的老板告诉我,“这一放就是好多年,我们的英雄城就这样被保护下来。”
新旧交替,这是自然规律,但是最触动我的,还是藏族人的变化。以前在西藏旅行时,我习惯于在颠簸的长途车上听人聊天、念经、摇转经筒,现在,车前方安装了闭路电视,左右各一个。左面播放的是印度宝莱坞的肚皮舞:性感女人,丰乳细腰,边唱边跳,观众一个个伸着舌头,目瞪口呆。右边播放的是香港的武打片:江湖侠客,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人们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惊叹。有的孩子还模仿荧屏上的“武林高手”,嘴里发出“嗨、嗨、嗨”的打斗声。我坐在一角,闭着眼睛,心里问:我是在西藏吗?短短几年的变化让人震惊不已。
就是这次的西藏之行,让我下定决心拍一部纪录片,虽然我没有能力把握西藏的过去,但我可以记录它的今天,用人类学的方法,潜下心来做一部反映普通藏族同胞一年四季生活的影片。当我向格勒博士提出我的想法时,立即得到他的热烈响应和倾力帮助。
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西藏地广人稀,我们到底在哪儿拍摄?格勒几乎走遍了西藏,我也去过很多地方,但我们俩不约而同选择了江孜。除了圣城拉萨,江孜可以说是西藏保存最完整的古城,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和改造的热潮并没有冲击到宗山脚下的江孜古城区。或是改建的负担,或是保护的需要,总之,这座有六百多年历史的古城幸存下来,为我们的拍摄提供了最佳背景。
没去西藏之前,我有一种错觉,以为青藏高原上多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孤独的牧民信马由缰,牧马四方,但实际上,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藏族人生活在农业种植区。江孜乃西藏第三大城镇,人口也只有七八千。老城街上最多的是牛羊,吃喝拉撒睡旁若无人。城里三条主道的尽头就是耕地,田畴井然,城镇周围则分布着许许多多古老的村庄。用格勒博士的话说:“村庄、寺院、城镇三点一线,这就是西藏。”我们拍摄的江孜人就是普通藏族人的缩影。
江孜,藏语中的意思是“胜利顶峰,法王府顶”,这片富饶的土地确实造就了诸多英雄。据说,当年藏王松赞干布的父亲降服了统治此地的古老部落,然而使江孜扬名西藏的,却是夏卡瓦家族。几百年来,他们跃马纵横,驰骋在以拉萨为首的前藏和以日喀则为中心的后藏之间的富庶之地。一四一三年江孜法王绕丹贡桑邀请一世班禅大师克珠杰到江孜,共同主持修建白居寺,召请西藏各地著名的金银匠、泥塑工匠和木匠,并专门从尼泊尔请来铜铁匠,前后历经十八年,一座集宗教和艺术于一身的宏伟巨大的寺院建筑群矗立在了年楚河边。白居寺的藏语简称是“班廓德庆”,意为“吉祥轮大乐寺”。[NextPage]
时至今日,在白居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吉祥多门塔,它是白居寺的标志性建筑。在高达四十二米的塔内,有七十七间佛殿,里面的壁画因为绘制了大量的佛像,被人们尊称为“十万佛塔”。壁画上的佛、菩萨和藏传佛教的高僧大德的造型庄重典雅、简洁流畅、层次分明、色彩鲜亮,其技法娴熟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置身其间,佛菩萨慈祥的面容、关爱的神情,把虔诚的朝拜者一下子就带入了清澈明亮、纤尘不染的超然境界。意大利著名藏学家杜齐对江孜白居寺更是情有独钟:“江孜白居寺壁画也许是我们知道的藏族艺术家们自己创作的最重要的艺术杰作,特点鲜明,前所未有。”法国藏学家海瑟?葛尔美博士对壁画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认为它是“藏族艺术家们创造的前所未有的、最为重要的纪念碑式杰作”。
此外,由于地处通往印度北部的路上,还是前藏和后藏的门户,江孜自然成为商旅往来的交通要道、西藏高原的一方重镇。清朝乾隆年间,驻藏大臣巡边时亲临江孜,并在宗山留下至今保存完好的碑文。一九○四年,荣赫鹏率领英军血洗江孜后,英国人在此地建立了第一个邮政和电报服务所。他们还试图让江孜的贵族子弟学习英文,培养对大英帝国的情感,西藏的第一所英文学校就此在江孜诞生。然而,长期封闭和一向排外的传统,最终使这所藏区唯一的外国学校很快关门。不过,江孜的贵族确实从此学到了不少英国人的习惯:饮奶茶,喝咖啡,吃薄荷羊排,戴劳力士表,踢足球。时至今日,江孜老百姓最喜欢的糕点之中,就有英国人喝下午茶时吃的苏打甜饼,而英语里的点球、角球、越位等足球术语,更是江孜球迷的口头禅。
江孜历来就是西藏的窗口,但是不管历史的风云如何变幻,这座英雄古城都有喜马拉雅山作为它永远的屏障。
每次置身江孜,我都流连忘返。这一次,我终于有机会,走进它、观察它、发现它、认识它、记录它。
(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