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多年来,我在香港常常听见学习舞蹈的朋友把中国的民族民间舞称为‘中国舞’,心里感到别扭,不过每次都想当然地向自己解释,所谓‘中国舞’便是中国民族民间舞的简称罢了,没有必要把一个简称看得那么认真。可是在九十年代初北京舞蹈学院中,我亲耳听见一位民族民间舞的老师,也把民族民间舞唤作‘中国舞’,更向学生大声疾呼:“中国人就应该跳‘中国舞’!”的时候,才霍然惊觉,二千多年前孔老夫子说:“必也正名乎”,还真不是盖的。
把中国的民族民间舞称为‘中国舞’,源自殖民时期的香港政府。影响所及,今天几乎整个中国大陆的舞蹈界权威人士,都认为‘中国舞’就是中国的民族民间舞,而且在人前人后、国内和国际上,乐此不疲地称呼自己国家的民族民间舞为‘中国舞’。这种不正确的称谓,咋一看来,没有太大问题,可是仔细分析,却有三点弊端,严重处,可要影响中国整体的舞蹈发展。
第一个弊端,是‘中国舞’这个名称混淆了历史地域概念和艺术类型概念,其后果是严重切割了中国的整体文化面貌。‘中国’是一个国家地域名称,而且是一个幅员广大、历史悠久的文化大国;‘中国’的舞蹈,或者说‘中国舞’,便应该是展现泱泱中国文化的各类型舞蹈。一个国家的文化,其实包含了空间和时间两个概念:在空间方面,‘中国舞’可以包含现存于中国大地上五十多个地域民族的多姿多彩的舞蹈,而时间方面,‘中国舞’则必须体现在三千多年有史料可查的舞蹈活动中。
从中国的历史发展进程来看,中国的舞蹈文化从来没有间断过,艺术化的肢体动作也多有传承,比如春秋时期的‘八佾’、汉代从西域传来的‘胡旋’、唐朝兴盛而现在被日本保存的‘傩’(在日本叫‘能’)、宋朝兴盛而现在被韩国保存的‘舞踊’和在明清以来被凝练在‘戏曲’里的‘手眼身发步’等。但中国的舞蹈文化不是到明清戏曲就嘎然而止,新中国成立以来,从苏联引进的‘芭蕾舞’、文革时期的‘样板戏’及改革开放后发展出来的‘现代舞’,甚至今天年青人趋之若骛的‘街舞’,或电视上娱乐节目里方兴未艾的‘健身操’、‘啦啦操’等,其实都是反映今日中国文化的肢体舞蹈文化传承发展的一部分。
在原来的中国舞蹈学科分类研究中,把关于空间,也就是各个地域特色的舞蹈,统称之为‘民族民间舞’,而把关于时间,也就是过去的各个不同朝代历史的舞蹈,称之为‘古典舞’,在学术上是具有相当严谨性的。其中‘古典舞’,顾名思义,专注于‘古代典范’的舞蹈,自然不必涉及现代或当代的中国舞蹈研究。可是,如果把‘民族民间舞’或‘古典舞’的名称扩大成‘中国舞’,跳‘中国舞’就是跳某一地域民族或某一个朝代的舞蹈,则‘中国’的概念便被限制于某些地域民族,或某些过去了的朝代,也就是说,‘中国’的概念在所谓的‘中国舞’里,再没有了地域的开放性,也没有了时代的延展性,中国人在‘中国舞’里,就是限定的五十多个民族,他们的生活行为和审美情趣,也就停顿在明清戏曲舞蹈的时代。这,未免把‘中国’看得太扁,甚至难听点说,是阉割了‘中国’文化。
虽然最先出现芭蕾的地方是欧洲,现代舞的名字是来自美国,但历来任何伟大文化的出现和传承,都必然是许多不同文化交流和彼此渗透的结果,中国的文化更是如此。中华文化之所以经久不衰,便因为从来就是能够包容和融合外来的文化,比如受印度佛教影响而出现的中国禅宗义理、受西域乐器形式启发而制作的中国民族乐器琵琶和二胡、以至近世的新文化运动,吸纳了德先生和赛先生之后,今天中国人也发展出可以前往月球和太空的火箭。因此,要说真正的‘中国舞’,除了民族民间舞和古典舞之外,必然不能遗留了中国的芭蕾舞如《红色娘子军》、《白毛女》和中国的现代舞如《女书》、《临池》、《满江红》等,没有了这些近代和现代的代表作品,‘中国舞’或中国的舞蹈只能是个不完整的残破体。
在概念混淆下,把传统民族舞装扮成宏伟的‘中国舞’,然后关起门来自己偷着乐,本来也就是民族舞自身的问题,对整个中国的舞蹈发展影响不大。可糟糕的是,许多民族舞蹈专家被‘中国舞’‘中国舞’地喊,竟然真的相信了,而且认为既然民族舞是‘中国舞’,那其他类型的舞蹈便是‘非中国舞’了,也因此出现了许多对其他类型舞蹈的无聊敌意。在九十年代中,一位获取了全国重要奖项的年青古典舞者到广东现代舞团学习现代舞,被他古典舞的老师发现了,传召到教室里狠狠地教训一顿,说:“你不要背叛我们的国家民族!”我还记得这位年轻舞者沮丧地来向我辞行,跟我说:“希望老师可以把我当成一个苍蝇,地上找个洞,让我透口气吧!”
(编辑:刘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