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白先勇相见很突然,是因为舞剧《玉卿嫂》。
选用小说来改编舞剧,《玉卿嫂》仅是第二次。第一次改编的是古典小说聊斋《画皮》,不需顾忌蒲松龄。所以,在我脑子里一直是没有“原作者”概念的。而《玉卿嫂》是当代小说,作者白先勇是我同代人。
事先竟完全没想到这些,仍旧是习惯地依自己心意,三下五除二把个《玉卿嫂》捏成了三幕结构,时间地点打碎重组,更是把原小说第一主人翁——蓉哥儿一刀删去了。所以,突然接到白先勇的电报:“我会到香港参加首演式,替你们加油。”这下子慌了。
白先勇的小说是以蓉哥儿的眼睛看世界,这样自有了另一个更深的层次。但是,我却以我自己的眼睛直观这一切了,就嫌蓉哥儿多余。删了人家第一主人翁,舞剧又哑巴样的不开口,比来划去所谓“肢体语言”着,也不知白先勇看不看得惯。他要是不认得、不承认这《玉卿嫂》了,怎么办?
最忐忑不安的自然是大幕拉开后的那两小时。那天观众很热情,谢幕时有位观众通红着两眼冲上台拥抱了饰玉卿嫂的演员。把观众的眼泪骗出来了,通常我会得意。但这时我唯一的注意却是白先勇。台口、走道满是人,白先勇站在祝贺的纷杂人群中,我只好向他走去。他说:“哦!我不应该说被感动了,因为我是原作者,但我还是感动了。”
第二天陪同出席他的文学讲座,题目:文学与改编。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先说了很多关于电影《玉卿嫂》的改编。我因思想过度紧张和集中,反而渐渐有些睡意朦胧,直到听见他说:“……把我的蓉哥儿给删了。”惊醒。
他在说:“我故事中蓉哥儿是第一主人翁,他们居然把他删去了……他们胆子很大,很不顾虑原著的想法和我的感情。”满场都笑了。我很尴尬。等全场笑完,他才抛出救命的一句:“不怕伤我的感情,能做到这一点,第一步就成功了。”他接着又说“舞剧中的玉卿嫂和庆生相当能够掌握小说里的情绪,最好的是能够把他们内心的挣扎、痛苦细腻的情怀跳出来……”我听不清也不再注意听了,只听见“不怕伤我的感情”,“第一步就成功了”,从没听见过这样的话。
这“创作会议”从晚上十点一直开到下半夜两点。白先勇认为我们把金燕飞写得太实了。他说,庆生、玉卿嫂、金燕飞不是一个三角。金燕飞是一种理想化了的具体。在四十年代那样一个环境,年轻的庆生从舞台上所窥见的世界,千姿百态变幻莫测,吸引着,激起了他对生活、人生、小屋以外大干世界的好奇,向往,追求。
我心服口服。我们终究还是读浅了他的《玉卿嫂》。
(实习编辑:明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