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李立
距离这东西正变得越来越奇怪。有些人三天两头就打电话问我在不在家?如果我说在,他们便会瞬间出现在门外急吼吼地摁门铃——不过待真见到,我们其实谁也不会都多说一个字,吝啬语言就像守财奴吝啬钱币——我说的,是我家这片的快递员。只是一个例子。我们的生活其实与这些陌生人如此贴近,快递员、保安、便利店夜班收银员、小区门外的黑车司机??我们常见,又好像从没见过。
还有些人,你潜意识里总觉得还蛮熟的,熟到非得每天看他们的微博和朋友圈,因为什么事情隔三差五还必须得闲聊几句、发发回头就忘的牢骚??细想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你们其实真没见过几面。我说的,是甫跃辉。
他说,“甫跃辉,其实谐音也是赴约会啊”,说完傻笑,像揭发了一个重大秘密——跟他本人完全没关系的秘密。我不知道他在上海的生活,是否正是由一次次充满期待的约会串联起来的——他倒是很乐于谈及自己的安徽籍女友——就像那些串起生活的东西,我们不过一直在匆匆赶赴未知的路上。
在和甫跃辉讨论“印象记”的时候,我自嘲说“让我来写你的印象记,因为我对你只有点儿印象。”我想到的,是距离,我觉得它可能已经是个伪命题了。距离这个不安分的东西,眼下借助网络的力量越发调皮捣蛋。它凌驾于物理空间之上,想为自己争取到更多内涵,于是,它原本的外延也因之变得模糊、奇怪、很难理解了。
而小说探讨的,是否正是这世界上类似于“距离”的那些“不安分分子”?比如爱、欲望、信任、背叛、交流、隔阂、善良、罪恶??它们看似意义明确,其实又模糊多变,它们的复杂性,时常让我们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甚而诡异,稍加凝视便总觉面目全非。
甫跃辉让笔下的顾零洲一次次被这些“不安分分子”调戏,在看起来很明确的日子一次次遭遇模糊的困境。《动物园》是其中的典型——谁会想到,一段美好关系的最大障碍不过是隔壁动物园传来的气味?《拆裂》等篇亦如此。这是小说的虚构,也是可以理解的日常;是不必过多阐释的生活本身,也是可以引发联想或继续升华的寓意所寄。
我先认识了顾零洲,然后才认识甫跃辉。这也会产生一种距离的错觉。我认为我很理解顾零洲的处境,理解顾零洲与甫跃辉的关系,因为我也是如此折磨自己笔下的主人公的。写小说就是这样一件奇妙的事情:你把自己藏在文字里,不自觉地其实又很可能是故意地,让自己露出蛛丝马迹。基于这种同行的本能,我无意识形成了一种对甫跃辉的印象——距离这事儿在写小说的人这里,看来又多了一重复杂性,毕竟以虚构为标签的小说,永远假作真时真亦假。
然后有一天收到甫跃辉的短信,问我最近有没有新的小说出来给他瞅瞅。我不知道瞅瞅是什么意思,至少我不会这样向陌生的作者约稿——给我瞅瞅,那明显是嘻笑怒骂的熟人语气。我忐忑应答,希望指教。N小时后,他答,我在看你的小说,也在看某刊青年专号。那大概是中秋前夜,凌晨一点。
后来见到甫跃辉,他很意外,说“我本来以为该是一个能说会道的马小淘,原来是一个话少的西南版张怡微。”这时我突然理解了“给我瞅瞅”:我在顾零洲身上理解甫跃辉的时候,甫跃辉也经由我折磨的那些倒霉的小说人物在理解着我——印象是相互的,正如距离也是双向的一样。第二天,他开始对我换下裙子穿长裤表示有意见,“我不习惯啊??”,我第一次感到南方口音的意义,可能在于轻柔得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我也意外,只是我没有立刻找到他使用的“本来以为是??原来是??”这一句式的两个合适的宾语。因为那太繁复,不好归类。何况他随即便否定了我的“本来以为”,因为他表示,“顾零洲完全是虚构的啊。”
好吧。
如果不是小说制造的这些让人错乱的印象,如果不是现代通讯营造的距离的幻觉,如果只老老实实说甫跃辉本人,问题会不会简单很多呢?那我大概会这么写:他有典型的复旦男生气质。穿最简单的衬衫和没有图案的外套,看起来干干净净,待人柔和宽容有礼数——大概这造就了顾零洲的敏感、还有比女人更细致的对女性世界的洞察。但他们有主见勇气,本质上并不软弱。甫跃辉在酒桌上就一向是积极主动千杯不倒的主要角色。在他给自己倒个满杯、给我的杯子滴两滴的时候,本四川姑娘只能像个悍妇拿酒瓶自己倒酒。这是他的柔和宽容,点到为止、并不夸大——小说家需掌握合适的分寸,于是这件事到后来便被小说家甫跃辉这样描述,“周李立抢酒瓶,一直说给我倒给我倒??”跟他喝酒真是一件让我豪放得让自己感到丢脸的事儿。
不在酒桌上的时候,甫跃辉还是好青年一个的。背书包、相机到处拍照兴致勃勃的样子,基本跟任何一个晚睡晚起的大学男生一样,然后腼腆无辜地安心吃着同行的老作家给他带的早饭。
其实问题并不会简单,小说家不会容忍问题变得简单,简单的小说和简单的景致一样,很快便让人厌倦。在顾零洲之外,甫跃辉还有其他一些看起来很不一样的小说,我猜想那是在云南山区的成长经历孕育出来的,但我不认为可以简单地用乡村小说和城市小说将它们简单划分。云南和上海相距遥远的基因,共同参与构成着甫跃辉的小说世界。这一点上它们无法分割。距离这一次做了好事,它成就着小说的复杂性。
2014年底,30岁生日那天,甫跃辉身在俄罗斯,在网上发言,感慨时光与命运之类的东西。俄罗斯有伏特加,也有厚重激烈如伏特加的文学。他那次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故居,想来也是一场具足够未知度的约会,这种状态在我看来有些奇妙——写作和约会类似,并没有真正的起点与终点,但写作的人会一次次出发一次次抵达。
我们这些生于1984的人,在2015年新年这天,该已统统步入而立之年。成人世界的复杂。让我们更珍惜简单的生活、简单的人。但我们又讨厌一次次地重复、讨厌被雷同的生活消弭掉差异、讨厌在日复一日的安稳中失去敏锐和好奇、讨厌一篇又一篇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小说、讨厌总看不到怪模怪样的小说的那种失望??这两者不是矛盾,其实是因果,因为对简单的珍视,我们才需要复杂的小说——若非如此,那些复杂的距离、复杂的印象、复杂的问题、甚至复杂本身,不过只是风和日丽的海面之下的凶狠暗流,直到复杂的小说那让一角冰山浮出水面。
(实习编辑:葛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