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秉堃
丁里是北京人艺道具组组长,他对道具工作可以用着迷来形容,剧院的同志都喜欢叫他“丁道长”。他也非常乐于接受这个有着褒义内涵的绰号,有呼必应。
他可以花费一天一夜的时间,不吃不睡,边琢磨边动手,反反复复,直到把一张崭新的报纸做成《雷雨》里所有演员都识不破的上世纪30年代旧版《益世报》
以假乱真是本事
上联:“五颜六色新能做旧”;
下联:“七扎八捆假可乱真”。
横批:“新旧假真”。
不知道是哪位秀才,给北京人艺的道具组写了这么一副对联。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舞台上的大小道具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作假的,就是自己制作的。能够以假乱真可是搞道具的人的真本事,这与今天戏里需要一套硬木家具就从某家具城买回来,再往台上一摆,真是有天渊之别。如果前者称得上是艺术家,那么后者顶多算“采购员”。
丁里在文章中这样说:“道具作为舞台美术的组成部分,对于塑造典型环境,反映时代气息,烘托演员的表演,增强其表现力,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因此,在舞台上,对每一件道具的运用和处理,我们都要反复思考、精心设计,使其在整体演出中与表演有机地联系起来。对每件道具的运用和处理,都要使之符合环境的特点和人物行动的需要,变为有生命力的东西。”
丁里对道具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并不仅仅因为这是他的职业,更是因为他本身对道具的着迷。他可以花费一天一夜的时间,不吃不睡,边琢磨边动手,反反复复,直到把一张崭新的报纸做成《雷雨》里所有演员都识不破的上世纪30年代旧版《益世报》;他也曾经在《非这样生活不可》的演出中,利用换景的几分钟专心致志地、细致入微地擦拭一座古老的立钟,而竟然对大幕已经拉开毫无知觉,最后才被惊慌的舞台监督喊了下来。
《茶馆》里常四爷养的是不好驯服的画眉鸟,拿的是带铜亮抓手的大鸟笼子;松二爷养的是小黄鸟,拿的是精干灵巧的小鸟笼子。
用道具描述历史
丁里喜欢和我大侃道具。
“你知道《雷雨》第三幕里,鲁贵给二少爷周冲买回来的酱肉是用什么包的吗?”
我想了想,没吭声。
“那可是30年代的事儿。”
我还是没想出来,摇摇头。
他得意起来:“告诉你吧,不能用纸,更不能用塑料口袋,得用刚采下来的新鲜荷叶包装。你知道包成什么形状的吗?——长方形的小包儿,然后再用紫红色的细麻绳给捆好。这样儿才能有那个时代的味道,一看就知道这是发生在当时天津卫附近的事儿。”
“你们每天演出都找得着新鲜荷叶吗?”
“不可能,我们用纸仿制成荷叶的样子和颜色。这就属于搞道具的必须干的活儿了。”
他又问:“你说《茶馆》里第一幕,常四爷和松二爷都应当拿什么样的鸟笼子,养什么样的鸟呢?”
我说:“不知道。”
“常四爷养的是不好驯服的画眉鸟,拿的是带铜亮抓手的大鸟笼子;松二爷养的是小黄鸟,拿的是精干灵巧的小鸟笼子。”
“为什么?”
“虽然他们都是在清朝旗营里当差,可是常四爷是条什么也不怕的硬汉子,松二爷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实人。人物的性格不同,养的鸟和拿的笼子也应当各有各的路数、特点。”
“有道理。”
“在生活当中,一件家具,一个生活用品的新与旧,颜色和形象,咱们都不大留神,更不大考究,可是一旦作为道具出现在舞台上,就得研究它典型不典型了。”
不少观众觉着演员在喝真啤酒,他们问演员:“你们一天喝一大杯啤酒,怎么也不醉啊?”其实,演员没醉,搞道具的才真高兴得快醉了。
越难解决越有意思
丁里说他做过的最有意思的道具是啤酒。
演出德国戏《非这样生活不可》的时候,有一场戏需要几杯刚刚斟满的啤酒端到台上来,而且还要能够当场喝下去。开始他们可被难住了,究竟用什么才能代替呢?经过一段时间的集思广益、反复琢磨,他们发现在沏茶的时候,用滚开的水冲在茶叶上就能出现许多小水泡泡。后来,大家就用煮好的红茶水冲淡成啤酒的淡黄色,再装进大瓶子里面去,使劲儿摇晃,就能出现类似啤酒的泡沫了。
每天晚上演到第五场戏的时候,道具组的人都站在布景片子的后边儿,抱着一个装着多半瓶红茶的大瓶子,等到该啤酒上场前的一两分钟,使足了劲儿摇晃瓶子,一有泡沫就倒在酒杯里,让演员赶紧端上台去。台上的演员喝了这样的啤酒,真的让观众感觉“新鲜无比”,喝完了胡子上还挂着泡沫呢。不少观众愣是觉着演员在喝真啤酒,他们问演员:“你们一天喝一大杯啤酒,怎么也不醉啊?”其实,演员没醉,搞道具的才真高兴得快醉了。
丁里说:“越不容易解决的道具就越有意思。”排练《丹心谱》的时候,有一场戏要求方凌轩全家人在一起包饺子。这又难住了丁里和道具组的同事。包饺子有馅儿有皮儿,相比之下,馅儿比皮儿还好解决一点儿,用湿锯末来代替,不但形象和颜色都接近,最大的优点是能抱团儿。可皮儿的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开始丁里建议用白色的帆布铰成圆形饺子皮儿的样儿,再在两边儿缝上尼龙搭扣,等包上湿锯末儿以后用手一捏,一个标准的饺子就算出来了。全组的人都夸他聪明,他自个儿也很得意。到了彩排那一天,道具组都等着看自己的成果。没想到,演员包着包着,突然有一位没扣好尼龙搭扣,硬是把饺子给包“歪”了,他一着急又忙着返工重来,结果就听见“刺啦”一声解搭扣的声儿。演员一下子出了戏,观众也都哈哈大笑起来。丁里也闹了一个大红脸,低下头来谁都不敢看。
当天晚上,丁里回到家连饭也吃不下去了,两眼发直地坐在椅子上,脑袋里转悠的全是怎么改进饺子皮儿的事儿。老伴儿和孩子们都已经饿了,可是他们都知道他的倔脾气谁也不催着吃饭。他心里想:看来尼龙搭扣不行,操作着不方便,也容易出声儿,可是能用什么来代替呢?丁里想着想着,突然有了办法,他先找了一根细铅丝,又取出来白帆布的饺子皮儿,在上面衬了一圈儿细铅丝缝好。细铅丝有一定的硬度,只要用两手从两边儿一捏就可以合上,如同包真饺子一样。而且,演完戏以后还能掰开,第二天用的时候再合上,不怕反复使用。眼看着成功了,他才洗洗手去吃饭。丁里说,那顿饭吃得特别的香。
他把手中的钞票散开,这时,人们才发现——每张钞票的左上角都有一条黑丝线穿着。
从演员到道具员
建国初期,丁里还是华北大学文工二团的一名演员。当时,他们演出的《民主青年进行曲》,曾在北京轰动一时。丁里在这个戏里扮演一个学校的工友。
这个戏是表现国统区学生生活的,其中一场戏是学生们之间发生了冲突,把“法币”(当时使用的一种纸币)撒了一地,工友着急地要赶快把全部钞票捡起来。可是,丁里的眼睛深度近视,又不能戴眼镜,在舞台上几乎什么也看不清,这段戏表演起来就有些困难。他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地摸,捡的速度非常之慢。每逢演到此处,丁里的心里都很着急,越着急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捡得慢。在场人员都替丁里担心,但也都没办法。
有一天,在演出当中,丁里突然用了十多秒钟便把钞票全部都捡起来了。这令大家包括舞台工作人员都迷惑不解。大幕关闭以后,大家跑过去追着丁里问个究竟。丁里满脸堆笑,一言不发,半晌之后才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沓钞票。他把手中的钞票散开,轻声回答:“你们再仔细看看嘛。”这时,大家才发现——每张钞票的左上角都有一条黑丝线穿着。原来,当钞票撒在地上以后,虽然也是散落得很广,但是丁里只要摸到其中的一张,用手一拉丝线,便会把全部钞票都拉过来。这样能不快吗?
丁里说:“我早就想,得用个什么东西把票子串起来才好捡,可不知道用什么好,后来忽然想起了黑丝线。第一,观众在台下绝对看不见;第二,滑溜好使,一拉准过来;第三,结实不容易断,能用好些场。”
大家都鼓起掌来。
就是这样,丁里从此也就改了行,由演员成了道具员。
从兼职到专职做道具,从建国初期一直到几年以前离休回家,丁里一干就是近半个世纪。
据我所知,话剧百年中这路由演员改行舞台工作的人还真不少,他们的功劳也是不应该忘记的。
(实习编辑:赵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