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网红漫画改编、演员杨幂领衔主演的电视剧《狐妖小红娘·月红篇》已近尾声,该剧开播第二天曾达10.3%的播放率高点,此后一路下滑,不少网友对它提出尖锐批评。
一方面,与原作相比,该剧改动较大,被网友称为“面目全非”。
另一方面,情节套路化、低幼化,主角涂山红红被演绎成“女狐版萧峰”。
传统狐妖文化博大精深,远比美女、谈恋爱、两派决斗之类高级,但只有从历史的角度去把握,才能体会出其中的滋味。
大禹没见过九尾白狐
狐文化在中国,经历了狐妖、狐神、狐仙三个阶段。
有学者认为,大禹遇九尾白狐,是狐文化之始。据东汉赵晔在《吴越春秋》:“禹三十未娶,行至涂山(今属安徽省蚌埠市),恐时之暮,失其制度,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大禹遂娶涂山氏(古族名)之女(名女娇),九尾白狐成祥瑞。
这段记载可疑。《山海经》中确记九尾狐,即“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并非神兽。青丘国在今山东巨野县一带(黄帝杀蚩尤于青丘,蚩尤墓在巨野县),距安徽蚌埠470多公里,九尾狐怎会跑这么远?
《吴越春秋》近于小说,且赵晔晚大禹2000多年,何以知之?《艺文类聚》等引了类似内容,称是《吕氏春秋》佚文。学者胡堃认为,从词句看,明显抄自《吴越春秋》。故“大禹遇九尾白狐”是汉代才有的说法,战国时尚无。
学者王守亮在《九尾白狐与禹娶涂山女神话》中钩沉出原因:
神话九尾白狐,始于战国的阴阳学派。该派据五行相生,创五德终始说,由此确定王朝替代的合法性。该派认为,商朝是金德,尚白,为它编出“商汤遇九尾白狐而得天下”的神话。大禹是木德王,尚青,与九尾白狐无关。
西汉末,刘歆等修改了五德系统,以为王莽篡位造舆论。结果,大禹又被定为金德,据纬书(汉代方士和儒生依托今文经义,宣扬符箓、瑞应、占验之书,与“经书”相对而言)《尚书中候》:“金兴,则白狐九尾。”大禹必须遇上九尾白狐,赵晔等放手瞎编……
王充指路 狐狸变人
为了看上去像真的,汉儒编出一整套“瑞应”。《白虎通义》(东汉班固等编)称:“德至鸟兽,则凤凰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鸟下。”学者胡堃指出,汉画像砖中,九尾狐、不死树、三足乌、玉兔常与西王母相伴。
瞎编也有困境。时人将宇宙分为三层,即天神、地祇、人鬼,狐该算什么?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称:“狐,(通妖,许慎称‘地反物为 ’,反常的东西即妖)兽也,鬼所乘之。”是鬼的坐骑。态度含混。
从春秋起,国人论狐便有分歧:既赞“狐死正首丘(传说狐狸死在外面,必头朝洞穴,表示不忘本),仁也”;又不满于“心犹豫而狐疑”,过于狡诈,即《淮南子》所说“禽兽之诈记”。陈胜起义前,假装狐鸣“大楚兴,陈胜王”,致“卒皆夜惊恐”,可见狐鸣被公认为不详。
难以分类,只好模糊处理,称狐狸是鬽(通魅),介于神鬼之间。鬽分三种:一是魑鬽,人兽合体,来自远方,有具体形象;二是鬼鬽,没具体形象,在偏僻处活动;三是精鬽,万物都可变成它,随处可见。
汉武帝崇神仙道,“元鼎、元封(前116年至前105年)之际,燕齐之间,方士瞋目扼掔(通腕),言有神仙祭祀致福之术者,以万数”,受此影响,汉人日渐迷信,崇信精鬽。东汉王充在《论衡》中称:“鬼者,老物精也。夫物之老者,其精为人,亦有未老,性能变化,象人之形。人之受气,有与物同精者,则其物与之交。”
东西老,会自然成精,这在理论上,打通了狐变人的可能。
从狐妖一跃成狐神
魏晋时,狐狸终于变成了人。东晋干宝在《搜神记》中,最早记录了一批这样的“人”,比如:
吴中有一书生,皓首,称狐博士,教授诸生。忽复不见。九月初九日,士人相与登山游观,闻讲书声,命仆寻之。见空冢中,群狐罗列,见人即走。老狐独不去,乃是皓首书生。
言虽简,却开后世文风。直到清末,男狐狸仍多以老者形象示人,住在墓穴中,姓狐(或胡),喜欢读书。
东晋郭璞只是机械地延续了王充的论点,把时间积累放在首位:“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世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干宝比王充更进一步。他提出,让狐变人的根本力量是“气”,“气”作为世界本质,主导一切变迁:“千岁之雉,入海为蜃;百年之雀,入海为蛤;千岁龟鼋,能与人语;千岁之狐,起为美女;千岁之蛇,断而复续;百年之鼠,而能相卜。”把握了“气”,狐狸就比人类还厉害,可一跃成为狐神。
在北魏杨衒之在《洛阳珈蓝记》中,记录了这样的故事:孙岩娶妻三年,妻子睡觉从不脱衣,孙岩奇怪,就趁她睡着,偷偷解开她的衣服,发现竟长着三尺长的尾巴,吓得孙岩把妻子赶走。妻子走之前,剪下孙岩的一片头发。邻居齐出动,妻子变成狐狸逃跑。后来京城竟有130多人被剪发,皆因狐狸变成美女在路上走,人们想接近她,结果被剪发……人们将类似打扮的女人称为狐狸精。
虽属猎奇,但狐狸第一次有了个性——喜欢恶作剧。
既夸狐狸也骂狐狸
为什么魏晋南北朝时,狐狸快速升级?学者王雨阳在《魏晋至唐以来狐故事的演变与民族关系之探讨》中认为,或与胡人大量进入中原有关。此前因偏见,人们常视胡人为另类,随着胡人们走进日常生活,不得不进行文化调整。
狐被封神,出现次数亦增多。据《中国古代狐精故事研究》:“文献记载中,先秦时期九尾狐只出现在大禹、周文王的年代,汉代也只有在汉章帝时出现过一次,到了魏晋时期,却不断涌现出有关出现九尾狐的记载。究其原因,不过是九尾狐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被视为政治上的祥瑞灵符。”
《宋书》称:“白狐,王者仁智则至。”意思是君王够智慧,白狐就会现身。
不过,夸狐狸的同时也骂狐狸。陈寅恪先生注意到,“狐”“胡”同音,所谓狐臭,初期可能写成胡臭。刘敬叔在《异苑载》中写道:“胡道洽,自云广陵人(今属江苏扬州),好音乐医术之事。体有臊气,恒以名香自防。唯忌猛犬。自审死,戒弟子曰:‘气绝便殡,勿令狗见我尸也。’死于山阳,敛毕,觉棺空。即开看,不见尸体。时人咸谓狐也。”反映了双方关系另一面。
到了唐代,狐崇拜又至新高。据《朝野佥载》:“唐初已来,百姓多事狐神,房中祭祀以乞恩,饮食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
唐代小说《任氏传》中,狐狸变成的美女任氏忠于爱情,用法术助韦金追到美女,并让他发了财。与东晋郭璞在《玄中记》中称“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相比,狐狸的地位空前提升。
狐狸又跌下神坛
狐狸在神坛上没待多久,很快又转向狐仙。
据《宣室志》,唐代权臣李林甫上位后,退朝时见一玄狐,大如牛马,奔至庭中,李林甫命人射之,未及举箭,玄狐便跑了。这一年,李林甫被籍没(登记全部财产,予以没收)。
受胡人内乱影响,唐朝衰落,连累狐狸也成噩运代表。宋代仍如此,据《宋史》:“宣和七年(1125年)秋,有狐由艮岳直入禁中,据御榻而坐,(宋徽宗)诏毁狐王庙。”2年后,北宋灭亡。宋代江万认为:“胡犯阙之先兆也。”所以,朱熹注《诗经》时说:“狐,兽名,似犬黄赤色,不祥之物,人所恶见者也,所见无非此物,国将危乱可知。”
狐狸失宠,除了与“胡”同音,还有一原因——社会影响太大。宋代长吏赴任,“皆先谒(狐仙)庙,然后视事”,清代俞鸿渐在《印雪轩随笔》中称:“闻官署必有狐仙。”清代各级衙门都供奉狐仙,称其为“守印大仙”。清末名臣薛福成初任宁波道台时,发现官署后“有小屋供财神,其旁塑白发而坐者三人,询之旧吏,乃云狐也”。
人人信狐狸,民间起义也假冒狐狸,据《通鉴纪事》:“天启二年(1622年),苏州人王森得妖狐异香,倡白莲教,自称闻香教。后王森被藉于狱,徐鸿儒率众作乱。”狐狸对皇权构成威胁,自然要严控。狐狸从万能的神,变成不问世事的仙,即纪晓岚所说:“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殊途,狐则在仙妖之间。”
清代文人写了很多鬼狐传说,但“姑言妄听,记而存之”,不太当真。
好剧还需好趣味狐妖传说与老北京关系密切。
据学者鞠熙在《狐仙故事与北京城的宇宙论意义》中钩沉,明万历年间的《五杂俎》称:“齐、晋、燕、赵之墟,狐魅最多。今京师住宅,有狐怪者十六七,然亦不为患。北人往往习之,亦犹岭南人与蛇共处也。”明末《万历野获编》说:“狐之变幻,传纪最伙,然独盛于京师。”清乾嘉时成书的《夜谭随录》称:“京城敌楼,内外凡五十座,高大深邃,往往为狐鼠所栖。”
内城东北角楼有红姑娘,本是河北松亭关的狐狸,乾隆伐噶尔丹时被骁骑校尉赫色所救,为报恩来京,赫色之子娶妻,急需家具,红姑娘为他变出,“事毕,已皆失去矣”。
内城东南角楼(俗称东便门角楼)有狐总管,负责京师的“狐政”,专惩作恶狐妖。
正阳门城楼有天狐,“常幻作白衣老人,出而拜月”,平时戴“青金石顶冠”,据鞠熙考证,这是四品顶戴。
宣武门城楼有狐四太爷,学识渊博,喜欢与读书人聊天。
西南角楼(俗称西便门角楼)有大仙爷,以灵应著称,每月初一、十五香火极旺,1927年,角楼被拆除,仍有狐狸在此出没。
这些狐仙传说,让冷冰冰的建筑变得更亲切、更鲜活、更有韵味。稍下点功夫,就比坐在家里编三角恋强,可惜没人做。
实在有点遗憾,很多狐妖戏沉浸在战争、正义、生死恋、两极对话等宏大议题上,所谓生活趣味,只剩耍贫嘴、开低级玩笑、打打闹闹,观众怎能看下去?道理好不等于是好剧,好剧还要有好趣味,这就要深入生活去寻找、去表达,不能总抄别人用过的旧套路。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