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平头舞蹈团《冰树芳华》剧照
摄影/Avshalom POLLAK
以色列平头舞蹈团作品《冰树芳华》,以其精致娴熟的结构能力,戏剧元素和舞蹈语汇完美融渥,通过耄耋老者的岁月回望,写意普通人生的温情与牵挂,为2018北京舞蹈双周拉上了帷幕。
舞台上那只昏暗的白炽灯下,行将就木的老先生肩扛一只陈旧的皮箱;与面对的三位男舞者,以体姿、神态和装束显示出青、中、老年不同的年龄感;一排规整摆放的白色椅子,似是走过的路,静静地铺展在那里。
随着三位白衣女舞者分别从侧幕、后幕滑入,打破了静穆的舞台,她们那样的轻盈、飘逸,带着鲜活的润泽感,游动其间,搅动思绪。皮箱在落地、滑移、回位中,完成记忆符号指代,舞者之间亦完成了人物关系的触接。
当皮箱回到老者肩上,不再是沉重的负荷,已化成引出不同思绪的魔盒。老者缓缓扛出、放下又打开,宛如岁月的闸门抬起。每每带入不同的女舞者,以不同的关系组合为核心,唤起三段节奏、风韵、动律各自舒张错落的章节,诉说出老人心心念念的爱之况味。
编导茵芭·平托与奥仲洛姆·波洛克,巧妙地发挥肢体语言的能量与优长,把着力点放在情感色彩上,调用有角色感、年代感个性的舞姿及交互变化,传递出不同层次的特有意境和情趣。舞者形体的亲疏分合,都只在咫尺间的缠绕中,既透着相互间的亲密,更发散出人物关系的牵引张力,牢牢揪扯住观众的思绪,去感受他们的相伴相依、快乐共生、悲喜思念。从开始身体爱抚的若即若离,到手足递牵心印默契的绵延,再到耳鬓厮磨交颈相靡的无间,让似火的爱恋,流畅圆润地走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生活交融,直至不可分离。
没有太多的浓墨甜蜜,也没有大段的重彩浪漫,更多地侧重慧心独到的人物勾连,琐碎却默契而精致的细节,写意着他们的融溶、支撑、抚慰……这不就是我们最普通的人生之恋吗?并非每个人都有与众不同的往事,所有珍存的美好,大都沉没在匆匆时光,流失于不经意间。偶尔,在某个旅途节点上回望过去,我们会想起平常、散落的件件桩桩,也会情不自禁地会心微笑。也许,这正是《冰树芳华》能够感动许多人的原因,在没有太多抒情激越的表达中,竟能瞬时爱上了它。目不暇接地紧随男女舞者的腾挪移转,是对舞台上情愫展延的亟亟期待,更是对内心回味的深度唤醒。这唤醒一旦被激发出来,那些匆匆流走的所有过往,便与舞台上的情境相映,重新钩织出我们有过的喜怒哀乐。
此刻,无须心向往之,只需共鸣,感同身受。
高悬的那只孤独的白炽灯,如同点亮着的生命烛火,开场的弱起、中场的移位和忽闪、结束时的熄灭,在整场表述中发挥着起承转合及重要的寓意作用,并成为追溯的支点。时钟的音效、收音机里富有年代感的喧嚣和演说者的演讲,无需传递具体的言辞内容,只是将我们即时带入并不遥远的从前: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浮尘中匆匆相遇,走在了一起;各种富有标识感的歌曲、华尔兹、探戈等,宛如时代的心跳,而《母亲教我的歌》主题旋律,则完成了从恋爱到婚育生子的转换;当新的回忆浸入,鼓声带动着舞者身体的倾斜,节奏和动态扭转,打破原有的平衡,构成老者思绪的偏移,旧时光就在形体的倾斜中滑落出来。
椅子作为重要的存在,并不像给编导带来动机启发的尤金·尤涅斯库戏剧原著《椅子》那样,代表纷乱的各色人等和社会挤压。《冰树芳华》里,椅子更多地发展为人生的托载和境况象征。
白色的椅子,在舞者的操弄下,变身第二舞蹈阵容。有时排成一排,秩序井然但间或需要人为地干预;有时散落成不规则的几何堆积,对立、嘈杂;有时围成圆圈,像是困顿,又像是围坐倾听或彼此喋喋不休。舞者在表演中,将其梳理和变换阵仗,有机地构成某个片段的既定情境,或某段人生境况的写照。男舞者不时去梳理的行为,是种操劳,试图把无序变得有致。它们在某个时间停滞,或在不停地“奔跑寻觅”,或被时光不断催搅牵动,让“椅子”角色般富有了生气,和舞者表演互为支撑,不可缺失。
后幕打开,是作品的重要转折。三位白衣女舞者被两位黑衣女舞者替代,寓意生死交替和人生跌入昏暗的双重意义。三位男舞者组成的毕加索人物肖像般的多面造型,老者已无法辨清对话中究竟哪个才是真的自己,黑衣女舞者蹒跚的步态和摇摆的体态,与白衣女舞者留下的婀娜构成的反差,揉搓着我们的视觉和心境。男舞者三顶不同的帽子,有角色面具意义,当帽子褪去,也意味着几条思绪完全缠绕在了一起,共同推进了终场的表达。
此刻,舞者和椅子簇拥中的老者像是被窘于一个怪圈之中,如同我们都会有的迷惘,静止状态下的角色间注视与被注视,构成思索和困扰。随后众舞者的躁动与老者的踽踽凉凉,反差愈烈,老者终在无法独自承受中,不得不从众般卷进时光的激情奔旋。当老者颓然走出、跌坐,从旧皮箱中拉出的小银幕,让回忆再度泛起。
老人坐在椅子上孤独一隅,凝视最年轻的男舞者不停旋转椅子。本以为这将是完满的句号,却不料随后的段落才是更高之升华。
群舞的接近、阻隔、抗拒中,黑衣女舞者分离到两端角落。一位同老者遥相对应地静滞,另一位则不断试图接近却又不断滑倒,仿佛生不得死不能,又仿佛冲撞今世与往生间不可逾越的屏障,阴阳两隔,牵念不断。这滑动起来的舞姿,与开场三位女舞者的滑入终于对应起来,是极其能动的肢体表达。绝不只是技术形式上的对应之美,更是情感流淌的前后续接,成为二人世界生生不息的特色语言。如同小提琴旋律的柔曼幽婉,如同冰上芭蕾的悱恻缠绵,与痴呆静坐的老者形成强烈冲击的剧场冲击。
直到女子攀援而上被老者扛在肩上,他们的躯体与灵魂终于融为一体,将一同走进破旧的皮箱。是宿命的悲戚,亦是曾经拥有的慰藉。
老者佝偻的身躯,决然扛起黑衣女舞者,走在众舞者用椅子源源不断交替铺就的路上……这不就是缱绻不离、朴实而简单的爱吗?生在一起,终将追随爱人天堂中的灵魂。
在最近看过的几部外国现代舞作品中,都有越来越多的戏剧元素融入其中,不再满足于初始的反叛忤逆或形式创新、理念与情绪的个性表达。这种戏剧融入,又完全属于舞蹈的,而非狭义的简单加减和移植,在现代舞语汇中衍生新的张力,扩张出更丰厚的表现空间。融入戏剧元素,意味现代舞艺术经过多年发展,在拥有丰厚的语汇积累后,需要有越来越多的可能性。这是创作上的更加成熟,也体现出当代舞蹈艺术家希望更多地用自己的方式,开辟更宽阔的剧场空间,更广泛深刻地介入更多层面的社会生活,增加更多的社会接受和反馈。创作,并不惧怕有太多的想法表达,惧怕的是没有相应的生动达意,没有鲜活的感性形象去消解内涵。强行为之,以一种概念图解另一种概念,陷入纯粹形而上的不接地气,只能让当代艺术的强烈现实观照,流于寂寥的孤芳自赏。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