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西栅,试图还原的是个不大不小的生活场景。在这样的生活场景里,择块空地就极适合演戏剧,尤其适合跳傩,这中国戏剧的活化石。毕竟,戏剧勾魂摄魄的魅力在活人跟活人的互动。而人,是唯一模仿自己的动物。戏剧表现手段代代演进,而人的本能不变,这点,我们神似祖先。傩是仪式,更是生活。
乌镇戏剧节,长到3岁,声势愈壮,体量更大,作为爱戏人,身处其中,好像老鼠掉进了米缸里。除了正式邀请来的中外大戏,常被报道者、评论者忽视,却让戏剧节异彩纷呈的,是散落在整个西栅的各色路演。
每次赶场路上、采访间隙看到路边形形色色的路演,心里就不自觉地反复哼唱罗大佑的一句歌:“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比之于这些在码头旁、茶摊边、石桥上,没有音响、没有灯光、没有幕布,甚至没有观众坐席,演员拉开架势就演、观众停下脚步就看的路演戏剧,那些从世界各地隆而重之被邀请来,在设施精良、建筑考究的水乡乌镇各个剧院中上演、票价动辄大几百的剧目,可不就是“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吗?这些水仙,被专业人士专心培育,被邀请方小心呵护,被媒体跟踪宣传,被剧迷追捧热议。但是,真的让这几天的乌镇充满戏剧气氛的,除了街边店铺挑出的100位戏剧大师头像的旗子、巷子拐角处墙上戏剧节路标之类的“物质标识”之外,最大的功臣,就属这些从早到傍晚,可能出现在任何一片小小的开阔场地的路演团体了。戏剧节期间,行走西栅,会偶遇杂耍马戏、原创的现实主义戏剧、经典剧目的恶搞新编、实验肢体剧等等,他们甚至比精心选出的世界八大名团,更广泛地展示了戏剧传统的多样和先锋探索的多元。在所有邂逅的路演中,不能不说的,是在瘟神庙前看的侗族傩戏。
最早生出对傩戏的好奇,是小学五六年级时,那会儿余秋雨的《文化苦旅》大热,里面一篇《贵池傩》看得我心痒多年。人很奇怪,我对傩的好奇,不是因为听说它好看,恰是因为余秋雨在文中直接写的“平心而论,演出极不好看。许多研究者写论文盛赞其艺术高超,我只能对之抱歉。”凭当时十岁出头的我的直觉,觉得余先生说的“不好看”定是真真实实的感受,可这真实的感受之外又着实有一番左思右想。正是文章背后这番不说对不起良心,说又诸多顾虑的犹疑,让我要亲眼看看傩的愿望藏了十几年。
这次看到的傩《咚咚推》,是由来自湖南怀化天井寨的傩戏班演出的湖南侗族傩戏,不是余秋雨所写的安徽贵池傩戏。
站着等开场,在侧面看候场的演员,无论男女,上身都着靛蓝布的袄子,颜色透亮,显然是新上身没下过水的衣裳。颜色既不贼,又不死,蓝得醇厚又有精神。女孩对美丽衣服本能的垂涎让我在心里暗念了几遍:“嘿,这布蓝得真漂亮!”锣鼓得响上好一阵,戏才开场。演员在乐师旁边,既不紧张,也不懒散,也无需一本正经地闭口噤声,反而就着锣鼓跟我闲聊。说布是家织的,寨子里染的,天井寨世世代代都这么织衣染布,这次是为出来跳傩特意做了一人一件“制服”。
锣鼓聚集了好几圈观众后,敲够了,戏才开场。“咚咚推”得名就是源于这戏的锣鼓点。咚咚,推,咚咚,推,就是这么简单的三个“点儿”。演员戴着面具表演,踩着“点儿”跳一段,再站定说台词。舞步靠脚踝发力和支撑,姿态像日本的舞踏,也或者,是后者学习的傩戏。余秋雨说贵池傩“舞姿笨拙而简陋”,真亲眼看了傩,会心一笑,能够理解。可是我的感受,又分明有些不同,言语乏力,若硬要表达出来,最接近的词,大概是“动作羞涩而矜持”。微微空握的拳头,举得半高不高,最大幅度的动作,也只抬抬小臂,大臂总是夹着。无任何舞台训练的演员,必然没有“释放天性”,但那种可贵的矜持和羞涩,充满诚意,有一种久违的美感,唯其隐而不发,方觉回味无穷。唱词无一句听懂,曲调也绝不考究,全无文人或者音乐家加工过的痕迹,可奇怪的是,能轻易从一句不懂的唱词里大致体会到每个人物的处境和心情的变化。
这次一共看了四段傩戏——《跳土地》、《老汉推车》、《杨皮借锉子》、《天府掳瘟·华佗救民》,有娱神的舞蹈,有爱情发生的美妙时刻,有悍妻发飙的生活场景,也有神医治病的远古传说。边看,边心里不住感叹,戏剧的场面性,这600年前的侗族先民就天然懂得。道具如此简陋,配器如此单调,可是看起来,却如此趣味盎然。没有完整的故事,就一个个场景,由平日持犁握锄的农人,带着木刻的面具演来,有悲悯,有无奈,有寄望,有超脱。他们说:“我们白天种地,晚上跳戏,一辈子就过去了。”
乌镇西栅在中国的旅游目的地中久负盛名,但是严格来说,这里是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景点的,整个西栅,试图还原的是个不大不小的生活场景。在这样的生活场景里,择块空地就极适合演戏剧,尤其适合跳傩,这中国戏剧的活化石。毕竟,戏剧勾魂摄魄的魅力在活人跟活人的互动。而人,是唯一模仿自己的动物。戏剧表现手段代代演进,而人的本能不变,这点,我们神似祖先。傩是仪式,更是生活。
支持戏班的年轻戏剧人说:村里年轻人都出去了,能演绎傩戏的人越来越少,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资金也是个大问题,今年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带出来演出了。
我到之时,前边一场刚演完。散场观众中有个显眼的外国绅士,一脸备受震撼的谢意和肃穆,静立许久方走。只觉得眼熟,后来一想,哦,这不是《尼伯龙根的指环》的导演吗。无论欧洲戏剧,还是东方某些国家的民族戏剧,起源都可以追溯到古代的祭祀性歌舞。艺术不同于自然科学,是不会线性向前发展的,任何时代都有任何时代的艺术,然而,新时代的艺术家总要不断回头,驻足,致意,也吸取养分。
2015年的乌镇戏剧节中,路边的侗族傩,是株长了600年的野百合,其朴拙惊心动魄。这个百花竞艳的戏剧春天,需要水仙,也需要野百合。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