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创作不成不能光指责评论不成
对戏曲评论的要求,像傅老师说的,侧重表演是非常重要的。对每一场角儿的演出状态,那是特别专业的一种评论。我觉得戏剧的评论不能用对戏曲的评论方法去做。一部复杂的戏,大家对它在说什么已经很茫然了——如何理解它已成为难题,因此表导演就成了第二要讨论的事情。特别明显的例子就是《枕头人》,从看剧本开始,有的人就把握不住它在说什么,演员都很迷惑,然后等到观众把这个戏看完了,会觉得演出很过瘾,舞台也很新颖,但这个戏在说什么,很茫然,真不知道。剧评人来谈这个戏在说什么就会非常重要——虽然艺术是含混的,没有标准答案,但触摸它的骨架非常重要。实际上剧评人就是在做一个提炼骨架的工作,如果这个骨骼看不到的话,你说一堆肉也没用。一个评论家的哲学本能是很重要的,对作品的精神性的把握应该是第一性的。
真正有空间、有深度的评论,就像上一堂课,引发观众对一部作品的兴趣,观众一定会被有营养有价值的文章吸引,会因此走进剧场感受作品,评论人会起到引导和吸引的作用。戏剧是观看成本非常高的艺术,观看机会非常稀缺,花几十块钱,甚至根本不用付费,就可以看一个电影,买一本书也就几十块钱,但是为了看戏要花几百块钱,现在有些戏票价很贵,要到现场,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坐在那儿,还要交通、吃饭等等。在这种情况之下,好的评论、丰富的评论生态对市场有很大的作用,帮助市场有一个引导和校正的机制。不然观众只能撞运气,看一个戏垂头丧气出来了,可能这个月他就不会看别的戏了,一个月就四千块钱的月收入,这场戏的支出已经把看演出的份额占掉,不像在电脑上这个链接点了不好看,或者电视频道不好看,啪一扭,零成本。
李静说的这个我觉得是个问题,有些戏,比如说像《枕头人》,是需要做阐释。但现在有些戏特别直白,比较难分析的作品极少,一年也就碰到一两个,其他都是大白话,都很清楚,没有什么异议,不管是骂他还是赞扬他,你都知道他表达的就是这个东西,只在于你喜不喜欢、认不认可,没有给你阐释的空间,使不上劲。用叙事学的方法也好,用新批评的方式也好,用细读的方式也好,可根本就不值得你细读,你还细读它干吗?找不到一个下嘴的地方让你发挥。商业一发达以后,大家对于这种阐释特别地不热衷了,包括现在你就看出版领域你就知道。
比如《泰囧》,这种作品可能有文化的、社会学的或者其它方面的意义,但不具有文本阐释的意义。所以我们谈过评论家为什么失语,大量的商业的作品只适合做文化研究,适合做社会学的其它方面的研究,人类学都可以,就是不适合做文本阐释性的研究,二十世纪流行的语言学、心理学的方法,很多方式都用不上,都是高射炮打蚊子那种感觉,没有必要跟他费这劲。评论衰落,首先是创作不成。创作要成了,评论自然就成了,你不能光指责评论不成。
有个消费还是消化的问题,快餐性的东西多,就是消费,有重量的东西出来,大家就需要消化,需要不断反复地讨论。
20世纪90年代以后文化产业急剧下滑,戏剧界也是这样。过去全国几千个剧团,天天在演出,当然不值得评论的是大多数。我们现在看当时好像评论很有热情,可是真正关注的只是那一点点东西,我想英国也是这样,美国、法国也是这样。文化产业发展,最主要的是低端的底座的增加,民国的时候戏剧市场那么发达,大部分都是低端的,都是评论家不会去关注的东西。我们现在是戏剧最低谷的时代,“文革”除了1967年到1971年这四年以外,其它时期整体状况都比现在好。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是最低谷的状态,整体戏剧演出的数量空前的少。
上海单纯从剧目来说还少,但票房还可以。这是不是因为影视的发展?
是这个产业本身的问题,剧场衰落的历史从50年代开始,80年代中期大量剧场被改成商场之类的,对剧场来说,租给别人做商业,比演出要赚得多得多,戏剧急剧下降,其实我关于评论的功能可能跟你们有不一样的看法。我觉得也许写得好的评论,是可以帮助观众去选择剧目,但这大概就是一个最理想的状态。多数情况下,除非是特别有影响力、特别有信誉的评论家,才可以部分达到这样的目的,现在电影评论比戏剧评论发达得多,我都不知道我们电影界有没有这样的评论家。
稍微在网上出点名,就被电影公司买断了。
没有独立的评论,就不会有真正在影迷里产生号召力的评论家。我写戏剧评论很多年,当然希望看到好戏写篇评论,就能号召几百位观众进剧场,我说它好,就能卖出几百万,但是我知道这种可能性真的是蛮小的。你写的和读者心里想的一样,读者就认同,如果不一样,人家质疑你。我把这当做一种分享和对话,一般来说,我不觉得需要教观众怎么去看戏,评论家的位置稍微往下一点,分享重要一点,把自己摆在引导和指导的位置上,很容易犯错误,很容易丧失自己本真的东西。你就老想着他们应该看什么,忘了我自己应该看什么,这是一个蛮危险的状态。
说到齐如山和梅兰芳的关系,我知道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关系。齐如山作为一个戏迷,他喜欢梅兰芳,于是他就跟梅兰芳分享自己观剧的经验,他并不在乎梅兰芳看不看,他知道他大部分的信梅兰芳不看,尤其是最初的信梅兰芳根本不可能看。齐如山自我满足,是意淫吧,他以为他写了信梅兰芳就改了,这绝无可能,他在回忆录里自己享受。我专门为这件事做了很认真的考证,考证梅兰芳那段时间的演出,全无可能,他到死也没有改过。
尤其戏曲这个行当,他是不会和你做这种交流的。
人家真正要改,那是师父跟他说要改,因为在他们眼里内行和外行分野非常清楚。我比较早就明白这一点,不少名演员对我说,傅老师给我们提提意见,给我指导指导。我总是说我指导不了你,谁能指导谁呀。话剧演员他们自己没自信,因为他没有基础,所以也许你批评他还会改。我是不指望让戏曲演员、让戏剧家根据我的建议去改,我特别克制自己,尽量少去告诉他们应该去怎么改,只有在极少数的时候,我特别特别有把握的情况下,我私下才会提出建议,多数情况下,说了也是白说。我不像老解这样厚道,我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我觉得他这个有问题,我就特别坦率,但是到此为止,创作永远是个人的事情。说了也白说。
而且批评家也不应该错位,把自己放在比创作更高的位置,你要能指导他,人家说你来搞一个我看看,一句话给你闷回去了。我们是一个食客,一个美食家,一个吃货,可以说这个好吃不好吃,这个有权利说,这是评论。可是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教导你怎么做,否则就越界了。我要与我的读者分享,我要真诚表达我自己的想法。[NextPage]
有的导演是求商业绑架
刚才水晶谈到自己买票看戏,但除此以外还有很多人际关系的干扰。红包对我来讲并不是问题,多年前我就说过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给我几百块钱,你收买不了我,我要真想说你不好,我照说不误。但刘恒说,你是真没见过那么多钱。但是我觉得当下环境中独立批评是可以做到的。以前我们做过一个栏目叫星期二批评,包括戏剧、电影、电视剧等等,有的批评很厉害。我当时在《北京晚报》编五色土,央视的领导给《中国电视报》下指示,你们也可以批评《北京晚报》。那我们不怕,你们一个礼拜一张,我们一天一张,咱们看谁斗得过谁。《唐明皇》我发了40篇批评文章,一天一篇,后来他们找了领导,第41篇文章没发出来,给撤了。过去有大量的读者来信,观众今天晚上看完电视剧,早起就给直接送报社了。后来有论坛、微博、微信,大家写稿热情没有了。其实北京市民里面藏龙卧虎,特别热衷给报社写文章,你不给他编都觉得对不起人家,每天来稿多了去了。
很多评论家都是等人请才看戏
不管是专业式评论,还是观众感受性评论,感受都是基础,如果没有感受你再专业也写不好。但光有感受也不成,你得能把它表达出来。有些专家之所以写不好文章,他主要是没感受,比较麻木,他看戏的时候就是一种工作或者一种应付,所以他就很难写出好文章来。
这些年随着网络时代的推进,写作语言风格和写作手法的变化都非常快。前一段我看一个专家写了一个评论,篇幅也不长,但一看就是戏剧的政治报告,不管他讲得再好,你不会想读那样语言体系写出来的东西,他跟今天的读者、观众已经没有对话的能力了,已经无法用现代的语言去跟大众沟通。
其实不是深入浅出的问题,不是因为他没有学会用通俗的语言说,而是因为戏剧界专业人员断层非常非常严重。他们看戏只是工作,已经不会感动了,心都已经麻木了,只能写政治报告。我平时接触这些人比较多,知道他们看戏和做评论的模式是什么样的。他看了一个戏,哦历史题材,回去加一个夜班翻翻历史书,明天跟编剧说,这个剧本和历史之间有什么一样、有什么不一样,有什么地方不符合历史真实,或者这个地方改得好,到此为止,不走心的,这一套理论可能说了无数遍。长期从事这个行业的评论家群体,或者说专家群体,我认为他们里面相当一部分人很多年不读书了,这真是一个特别大的问题。
很多时候这些人都是有人请他看,他就坐在那里等你来请。
别人请的一般都是新剧目,而我们现在整个创作的水平不高,任何一个时代新剧目水平高的都很少,都是金字塔尖。一个自由看戏的人,能看到金字塔下面到上面的全貌。我还偶尔看一点我自己想看的戏,可是评论界的同行,很多人不会有自己想看的戏,只看别人请他看的戏。现在评论界中生代非常稀缺,我是特别侥幸地早熟,做戏剧研究、戏剧评论的,我的同龄人很少,比我年轻的更少。我自己觉得40岁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现在40岁左右干这行的还大量写评论的人几乎没有。不仅50岁以下的没有,70岁以下的写评论的已经很少了。
评论是价值观的传达,判断优劣有无形的标准
我觉得看戏就是看戏,看戏不用想写稿的事,如果你看戏老想写稿的事,写不出稿来。我的体会就是这样,不管看戏看电影我都没有想我今天要写稿,我在这儿琢磨写稿那就没法看了。我就是先看戏,路上我会想,什么地方最打动我,或者什么地方印象最深,有时候就一句话或者一个细节,一个段落,回去再发展、发酵,这个东西可能是这个戏里面值得琢磨的一件事,调动知识准备,才能发展出一篇文章来。这个跟什么责任没有关系,我觉得一个评论人承担的责任和良知是客观的,他写的文章有这个效果,但不是你天天想着如何有良知,那就太麻烦了。
首先是一个欣赏者,然后才能转换成评论者的身份。
评论就是一个价值判断,有艺术价值判断,有思想价值判断,后面是有一个价值观的,这个价值观,肯定是每一个评论者自然就有而且要传达的,有的人自觉有的人不自觉。自觉也有自觉的好处,你觉得一个戏跟社会之间的关系,和现实之间的关系,表达得好还是不好,或者是怎么表达的,在评论中梳理出来,关注一个作品对现实、个人的境遇、人性、历史、政治的意义,评论的思考的确是有唤醒作用的,我觉得评论有责任去表达这种东西,这大概就是一个比较专业的评论和一个粉丝的评论有区别的地方,你得抓住一个本质性的东西,强调我们和观众的交流,这种价值观融化在你的分析里面。就像我们说评论是要有标准的,这个标准也不是教条性的东西,但是好不好,真的是有标准的。一个作品,它精神性、表演、导演的好和不好,有一个非常无形的标准,专业性的评论,就是要心中揣着这个标准去做,不能完全以吐槽式和粉丝类的评论为标准。时装式的评论语言可能很快过去,但总存在着一种极简的、直接有力的语言,就像古希腊的长袍一样,无论时代过去多久,看起来还是不过时,变动中有一种恒定的东西,这取决于每个评论者精神上的规模或者格局。
(实习编辑:邢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