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魔幻:拉美文学第一课》,侯健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7月
我们在前面提到过,提起加西亚·马尔克斯,人们往往会直接想到魔幻现实主义,与此同时,我们又讲解过拉普拉塔河地区的幻想文学大师,如基罗加、费利斯贝托·埃尔南德斯等,我们讲了很多与魔幻现实主义、幻想文学有关的内容,但似乎一直没有区分二者,它们是一回事吗?实际上,二者从本质上来看都是对自然和世界本质的一种回归。差别在于,魔幻现实主义强调的是对自然和世界本质的包容,我们会在文本中体验到和谐祥和的感觉,能够觉察到对自然灵性的崇拜。幻想文学则是用实证主义和理性的态度去回归本质,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它不可避免地会跟自然的灵性发生冲突,因此幻想文学的文本中一定有极强的矛盾感和冲击感,这些因素会给读者带来惊恐、害怕、突兀等感觉。所以区分魔幻现实主义和幻想文学的方法,就是看文本中对于超自然现象的态度,是包容的、波澜不惊的、习以为常的,还是说会给人一种冲击感和矛盾感。从这个角度看,无论是马尔克斯还是这一章要提到的阿斯图里亚斯、卡彭铁尔、鲁尔福,似乎都可以划归到魔幻现实主义之列,而写出了《羽毛枕头》的基罗加、写出了《莫雷尔的发明》的卡萨雷斯等作家,以及我们将在本书后续章节中讲到的科塔萨尔、萨曼塔·施维柏林等则应该属于幻想文学之列。
我们已经较有系统地讲述了幻想文学的代表作家,那么现在到了学习一下那个不可绕过的概念的时候了:魔幻现实主义。实际上魔幻现实主义的概念并非源自拉丁美洲,对于拉美来说,它也是个舶来品。关于“魔幻现实主义”的描述,最早见于德国文艺评论家弗朗茨·罗于1925年发表的分析绘画的专著《魔幻现实主义·后期表现派·当前欧洲绘画的若干问题》,后经西班牙《西方》杂志翻译转载,这一概念才进入了包括拉美在内的西班牙语文学领域。1948年,委内瑞拉作家乌斯拉尔·彼特里在著作《委内瑞拉的文学与人》中把“魔幻现实主义”引入了拉美文坛。次年,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在《人间王国》的序言中创造出了与“魔幻现实主义”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神奇现实”的概念。他认为,欧洲超现实主义者们苦心追求的东西,在拉丁美洲是随时都能发现的“神奇现实”。在这篇序言的最后,卡彭铁尔自问道:“整个美洲的历史不就是一部神奇现实的编年史吗?”这无疑在提醒我们,无论是“神奇现实”还是“魔幻现实主义”,它想要展现的本就是那个光怪陆离的大陆的真实面貌。在这之后,包括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胡安·鲁尔福、加西亚·马尔克斯、何塞·多诺索等作家纷纷推出了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重量级文学作品。加西亚·马尔克斯后来也成了震惊世界文坛的拉美“文学爆炸”无可争议的主将之一。
值得注意的是,在现代拉美文坛上,文学流派众多,魔幻现实主义只是其中一支,还有结构现实主义和心理现实主义等。不管持何种主义的作家,他们置身于相同的拉美社会政治环境,面临共同的社会问题,都有一种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所以我们才会常常强调,哪怕是魔幻现实主义,其根基也是现实,而魔幻只是起修饰作用的形容词,而且魔幻现实主义也绝不是拉美文学的唯一表现形式。
先来看看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阿斯图里亚斯是危地马拉著名小说家,也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他的父亲是位颇有名望的法官,母亲是教师。因父亲不满大独裁者埃斯特拉达·加夫列拉的统治,少年时代的阿斯图里亚斯全家被迫迁居印第安人聚居的内陆小镇。这不但使他从小感受到独裁专断的政治氛围,而且与土著印第安人的接触,加深了他对传统文明的理解,对他思想脉络的形成和文学创作的定位都产生了深远影响,这两种影响在他的代表作《总统先生》和《玉米人》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青年时期,他在危地马拉城的圣卡洛斯大学攻读社会法律专业,毕业后在首都当律师。1922年,年轻的阿斯图里亚斯着手反独裁小说《总统先生》的创作。1923年,因参加反对独裁政府的活动遭受迫害而流亡欧洲。旅欧十年间,他一边攻读东方语言,研究法律和民俗学,一边潜心《总统先生》的创作和修改。
我们在“拉美文学的起源”一章中曾提到阿斯图里亚斯参照乔治·莱纳托的法译本《波波尔乌》,重新翻译了这部玛雅基切人的“圣经”。这一事件发生在阿斯图里亚斯侨居英法期间,在那段时间里,他受到欧洲超现实主义艺术风格的熏陶,同时师从著名人类学家乔治·莱纳托博士,深入研究了美洲史前人类学,尤其是古印第安人玛雅基切部族的历史和传说,同时把《波波尔乌》翻译成了西班牙语。此外,他还创作完成了《危地马拉的传说》,这部神话故事集被许多评论家认为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山之作,全书包含《库库尔坎羽蛇》《幻影兽传说》《文身女传说》等九篇故事,其主题和写作技巧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波波尔乌》的影响。阿斯图里亚斯敏锐地觉察到:欧洲超现实主义苦苦追寻的东西起初就存在于拉美古印第安文化传统中,尤其是古印第安文学中现实与魔幻交融的特点,成为阿斯图里亚斯文学的基石。1946年,《总统先生》出版,阿斯图里亚斯一举成名。1956年阿斯图里亚斯应邀来到中国,参加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的活动。1967年,阿斯图里亚斯被瑞典皇家学院授予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是:“他的作品深深地扎根在拉丁美洲优秀传统和印第安民族气质的土壤之中,向世人展现了卓越的文学成就。”1974年,阿斯图里亚斯因病逝世于西班牙首都马德里。
可以看到,阿斯图里亚斯笔下对中美洲人民反独裁、反掠夺的情绪及行动的刻画,以及他用现代的写作技巧融合古印第安人传统习俗和神话的尝试,为拉美文学在未来发展中大放异彩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和反独裁小说的出现及发展奠定了基础。
《总统先生》的故事是这样的:某夜,总统先生的鹰犬松连特上校在教堂门廊下将乞丐佩莱莱激怒。佩莱莱把松连特上校杀死。总统闻知,大为震怒。但他冷静下来后却心生邪念,觉得这是他铲除异己的良机。于是他下令杀死那个乞丐后,随即命令手下人拷问其他乞丐,用编造的口供将他的两个政敌卡瓦哈尔和卡纳莱斯将军打成谋杀松连特上校的主犯。在他的指使下,前者被投入监狱,判处死刑;后者由于深受官兵爱戴,不便关入监狱,而对他采取了更为狡猾的策略,即密差他的亲信安赫尔诱使卡纳莱斯将军逃走,造成畏罪潜逃的假象。将军逃到边境后组织了农民起义,后被总统先生设计气死。与此同时,年轻的军官安赫尔在执行总统的使命时认识并爱上了卡纳莱斯将军的女儿卡米拉,和她结了婚。总统先生因此恼羞成怒,决定除掉这个不忠诚的心腹。于是他一面假惺惺地派他去美国执行任务,一面暗中密令别人接替他的使命,派人在海关将他逮捕,最后他被投入监狱,死于非命。卡米拉等了他多年,感到失望,便回乡下去住了。小说大量运用了意识流内心独白、主观时间刻画、漫画式夸张等当时仍显前卫的写作手法。此外,很多评论家认为小说里用到了不少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不过把《总统先生》归入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的做法仍显牵强,它的反独裁小说特征要更加明显。
在阿斯图里亚斯的作品中,真正以丰富的内容、奇特的风格和神话的氛围被封为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经典之作的还要属《玉米人》。
《玉米人》由五个故事组成:加斯巴尔·伊龙酋长勇斗白人悲壮牺牲、印第安人同种植玉米的白人之间进行殊死斗争的故事;幽灵马丘洪的传说;特贡一家报复萨卡东家族的故事;盲人及其女人的传说;邮差-野狼的传说。只需简单举几个例子,大家就能看到魔幻现实主义的元素了:加斯巴尔·伊龙酋长水火不侵,有好几颗心脏,能与兔子交流;萤火虫法师库兰德罗可以变成一只梅花鹿;被囚禁在海港城堡里的凡人三分像人,七分像鱼。这些体现了印第安人万物有灵论思想的设定也在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的名作《人间王国》中有所体现。
出生于1914年的古巴作家卡彭铁尔的首部小说《埃古—扬巴—奥!》尽管聚焦黑人文化,却似也可归入土著主义小说之列,但卡彭铁尔并未在土著主义的文学阵营中停留太久。多年之后,他甚至拒绝承认自己的这部小说处女作,因为他认定它并不成熟,略萨用四个字评价了卡彭铁尔的这一态度——“极度明智”。1923年,卡彭铁尔与同处巴黎的阿斯图里亚斯一道加入了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阵营,还携手创办了第一份西班牙语超现实主义刊物《磁石》。“否定父辈,回归祖辈”的魔咒似乎就要再现,这两位此后拉美小说史上响当当的作家就要再次走上模仿学习他者的老路了,然而此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朝着美洲的方向回望过去。
卡彭铁尔后来表示,他当时发现自己不会给超现实主义运动增添光彩,产生了反叛情绪,生出了表现美洲大陆的强烈愿望。实际上,在拉丁美洲,表现拉美、理解拉美的愿望并非只存在于文学领域。墨西哥哲学家何塞·巴斯孔塞洛斯在1925年提出的“宇宙种族”理念颇有代表性:“将要出现的是具有决定性的种族、合成的种族,换句话说,完整的种族,它由所有民族的才智和血统造就,因此更有可能具备真正的兄弟情谊和世界性目光”,这种笼罩着乐观主义色彩的理念“实质上是一个掩盖了深层次矛盾的神话,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巴斯孔塞洛斯的“宇宙种族”理念虽说更趋近于梦想,但其产生的根基却是真实存在的:白人、黑人、黄种人、印第安人、混血种人……拉美是一片混血的大陆,拉美文化是多元的文化,这是拉美小说家们的作品中未曾穷尽的东西。超现实主义成了一种反作用力,它帮助卡彭铁尔发现了属于美洲大陆的“神奇现实”:那些在欧洲人眼中处处透着魔幻神奇色彩的东西,却是美洲人习以为常的,换句话说,美洲现实本身就是“神奇的”“魔幻的”。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