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任何天才,我想寻找某一种记忆的模样。”
1961年在上海出生的陈冲,是《小花》里的“小花”、《末代皇帝》中的婉容、《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王娇蕊、《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林大夫……
在电影人的身份之外,少为人知的是,陈冲还是一个很早就在文学期刊发表作品的写作者。今年7月,63岁的陈冲出版了第一部非虚构长篇《猫鱼》,总计33万字,时间跨度超过百年。在书中,她记录下祖辈、父母、哥哥几代人的精神历程,写下自己如何从上海的老房子走向旧金山,从少女时代的“小花”剧组走向《末代皇帝》《太阳照常升起》,带领读者穿梭于她的人生旅程,看见时代,也看见她自己。
正式出版前,这部作品在《上海文学》杂志以专栏形式连载,并登上“收获文学榜”长篇非虚构榜。
8月27日晚,《猫鱼》新书首发式请来《太阳照常升起》导演姜文。相识多年的陈冲和姜文,第一次隔着屏幕在抖音直播间聊天。
两位老友隔着屏幕聊新书
“不,我不能不写”
“问一下陈冲老师,你好好的,写一本书干吗呀?你能不写吗?”一开场,姜文就抛出这个问题。
姜文的突然“正式”,让陈冲很不习惯。她大笑:“你为什么叫我老师?能不能叫我陈冲?”
陈冲心目中的姜文是一个天才,她在书中回忆参演《太阳照常升起》时的经历,写下一篇《幻想博物馆》。姜文说,这是“自己最不敢看的文章”。
写作前,陈冲问姜文有什么可分享的资料,刺激一下她的记忆。姜文回:暴雨天到上海去邀请你,我装模作样地谈着故事……当年的记忆已不清晰,但某些碎片又拼凑起过去的时间。
陈冲很感谢姜文在片场反复指导她的服装、动作、台词,让她“成为”林大夫。她也惊叹于姜文在创作中的勇气,电影中每个角色的命运都让她联想到生与死,“生命——跟爱与死亡一样,跟日出日落一样——势不可挡”。无论是电影还是书写,叙事或许是人类延缓时间、逃避死亡的为数不多的途径之一,也是人类永恒的欲望。
所以,她回答姜文:“不,我不能不写。”
陈冲不到20岁时就开始在杂志、报纸上发表作品,如今,她正式写下《猫鱼》,算是对“作家”身份的重拾。她喜欢把写作时间放在每天早晨,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泡杯茶,取点零食,看着老照片集中注意力地写一个上午,隔天早上回顾一遍,再做删改。
姜文调侃她:“你这是已经达到成熟作家的写作习惯了。”
陈冲也不恼:“你认识我几十年了,你知道我在生活中其实比较羞怯于表达情感。”
姜文接着问:“你说你写作的时候可以不知羞耻地来宣泄自己,你觉得那个是你吗?”
陈冲笑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年纪越大,就越像自己。年纪轻一点的时候,你有更大的力气可以抵抗自己。年纪大了,人好像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抵抗自己原来的样子,或者才发现,没有那么大的必要去遮掩自己。”
记忆里的漏网之鱼
谈及新书书名,陈冲告诉姜文,“猫鱼”在上海话里应写作“毛鱼”,是漏网的小鱼,通常没人吃而被用来喂猫。
她记得,在食物匮乏的童年,某个冬天,自己的哥哥在菜场买了许多毛鱼,但回家时仅剩一条活着。哥哥不忍心煮了这最后一条生命,便把那小鱼放在一个碗里,过了一个晚上,碗里的水全都结冰了,鱼也像化石一样被冻在了冰里。“但我还是不想把它喂给猫,就把它放进了马桶,没想到冰化了,我回来一看,那鱼在马桶里游着呢!”几十年过去,陈冲讲起这个故事,眼中仍带着惊喜。
卑微却能“死而复生”的“毛鱼”给了陈冲灵感。就像如今很多年轻人已对“毛鱼”感到陌生,却能在简单解释后知道那是什么,她决定把即将被遗忘却重要的故事写下来。
作家金宇澄是陈冲写作《猫鱼》的重要推手。“金宇澄去了我祖屋,吃饭的时候,租客告诉他:这是陈冲的家。他发照片来问我,我一看,啥都不认识。然后,他发来地址,我说,这确实是我家。”正因这一契机,陈冲向金宇澄回忆起许多邻居、家族的故事,给他看了自己在祖屋的老照片。金宇澄反复鼓励陈冲将自己过往遇到的人与事写下来,于是陈冲写了第一篇对祖屋的回忆。
“金宇澄当时说,这就是你的大纲。每一个人,你都可以牵连出50个人,每个碎片,你都可以牵连出10个碎片。它就像一道从窗帘背后照进来的光线,你可以看到屋里的轮廓了。慢慢地,你就会不可阻挡了。”陈冲回忆道。
看着老照片与资料回忆过去,与记忆碎片共同浮现的还有疏离感,陈冲觉得,自己是在写另一个人。她感谢这种距离,因为这让她对过往看得更清晰,写得更自由,这也是她选择用第三人称写作部分内容的原因。“好像某个外在的灵感,而不是我自己,传来了某一种精神,超过了我自己。”她一篇篇地写下去,在某天惊讶地发现每篇散文间竟然存在某种“内在的重复”,原来,潜意识中自我的主题已经出现。
走过中年,陈冲觉得剩下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短,因而更有写作的紧迫感,“生命中真正能够爱的人,不那么多。所有在书中描写的这些人物,我都充满了一种非常遗憾的、未能表达过的爱。”有了多年表演经历,她明白,人是矛盾的、不透明的,所以她更要抱着谦逊、好奇的心接受缺陷,在写作中挖掘自己与他人的丰富性,这是她给自己的坦荡。
“我没有任何天才,我想寻找某一种记忆的模样。”陈冲说,“一切离我们并不那么遥远,然而被遗忘的那一切,也就是我所要挽救、挖掘的一切。我要让它们在书里死而复生。”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