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榨菜”是2022年突然走红的社交词汇,是新兴的青年亚文化媒介现象,其主要消费群体一般是年轻人。因为独居独食的生活状态和捉襟见肘的闲暇时间,他们选择在吃饭时间观看一些特定种类的视频。据调查,占比最多的“电子榨菜”分为两类,一类是让人放松的短视频,另一类是经久不衰、不需要再调动脑力吸取新信息的老剧。
当代青年人对视频的消费场景不止“吃饭”一个,还可以是通勤路上、等待的队伍中,甚至是刷牙的两分钟。但偏偏只伴随“吃饭”这一特定的动作与场景,诞生了“电子榨菜”这个新词。究其原因,是吃饭前选择佐餐视频的“自我选择性”,以及由此构建的“仪式性”。
在其他场景中,大多数的视频消费都是漫无目的的,人们往往是被动接受社交媒体首页的算法推荐,盲目地做一个信息暴食者。但选择“电子榨菜”有特定的标准,如以轻松剧情为佳;时长不能太短,否则频繁更换视频容易打乱吃饭节奏;最好在30-45分钟,用餐结束,视频也结束。人们观看“电子榨菜”的主要目的并非是获取信息,而是脱离现实空间,进入视频所构建的虚拟场域,为“吃饭”这个动作赋予仪式感。所以“吃饭”这一动作,对透析“电子榨菜”这一现象来说是一个突破口。
“电子榨菜”并非互联网时代的新奇产物。电视时代的“下饭剧”并不鲜见,如在饭点播出的情景喜剧,情节独立,剧情轻松,每集时长适中。餐桌从来都是社交的场所,吃饭作为一个社交性场景,更有成为公共空间的倾向与可能。全家人围坐在饭桌前,一同观看新闻或电视节目并针对新闻、政策等公共事务进行讨论的场景历历在目,这种情境下的饭桌,就是家庭内部的“公共空间”。
“电子榨菜”视频的一个主要类型是“老剧新看”,以弹幕“佐餐”为最佳。据一份不完全统计排行名单,占据“电子榨菜”榜单前十的,有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武林外传》《蜡笔小新》《后宫·甄嬛传》《老友记》《琅琊榜》《请回答1988》……这些电视剧/动画的共性是:在2000-2020年代的中国大陆流行,成为当下“90后”年轻人对童年、少年时代美好的共同回忆。
为何时下推出的新剧集没有成为年轻人“电子榨菜”的首选?这恐怕与这些经典老剧所凝聚的以代际为划分依据的共同群体有关。把老剧作为“电子榨菜”的年轻人并非是为了在剧集中得到新信息,而是在弹幕的生产与消费中获得群体认同感。以《甄嬛传》为例,这部剧在推出10余年之后,仍然在互联网讨论中经久不衰,其实原剧在情节故事层面的文本信息早已被开采殆尽,真正吸引人的是围绕原文本所进行的滚雪球般的再创作,在弹幕中即表现为“梗”的输出。这些剧集的“梗”以模仿和被模仿的方式出现,在“创作梗-模仿梗-传播梗-消费梗”的过程中,年轻人获得了极大的群体归属感。同时,作为社交场景的“餐桌”增强/放大了这种虚拟圈子划分的社交满足感,就像是在现实中,一个年轻人端着餐盘走向了坐满自己朋友的那张桌子,只不过置换成在虚拟空间的行为,就是他选择点击进入集聚着同温层年轻人的“电子榨菜”——《甄嬛传》。
文化研究学者亨利·詹金斯在《参与的胜利:网络时代的参与文化》中对“参与性文化”作出了解释:“参与”不仅仅是指受众对平台/网站的使用,发表自己的内容创作、评论观点等等,“参与”指的是成为共享的社会实践的一部分。“参与”反映了媒介消费者的变化,他们不仅仅是受众,更是媒介生产者。参与也需要背后更深层次的纽带,比如身份、种族、阶级、性别、地域等等。在“电子榨菜”的案例中,最凸显的就是“代际”这一纽带。
在许多研究文章中,“电子榨菜”代表媒介依赖时代的媒介产品消费,被看作褫夺人们时间与闲暇的洪水猛兽。无所不在的媒介消费,也是这个“加速时代”“功绩社会”的油门踏板、加压阀。但我认为,媒介只是中性的技术手段,更深远的追问也许是:为何当代年轻人只有在虚拟的互联网空间才能寻求到同温层的社交满足感?针对“电子榨菜”的、作为参与性文化的弹幕与“梗”的生产,其中是否蕴含着凝聚共识、交换识见的自由空间?
据观察,在“电子榨菜”榜单的热门电视剧的弹幕中,除了玩“梗”,也有一些对严肃命题的正经讨论(经典老剧的厚度和可讨论空间显然更广阔),比如在哔哩哔哩视频网站《甄嬛传》的弹幕中,就存在由女性角色命运引起的女性主义讨论;在《琅琊榜》的弹幕中,有对封建政治体制的反思;在《请回答1988》中,有对儒家传统伦理以及转型期价值观的讨论。这些弹幕让青年们看到了自己的同龄人在思考什么,并且与他们进行互动。
借用社会学家、青年文化研究专家E.B.路透的观点:“现代都市社会没有给青年人提供可供他们与朋辈共担重大责任和相互交流的真实空间,使他们被迫处在一种寄生处境当中。”当代年轻人面临着现代都市原子化的生活方式、被封闭的经验与现实、被高强度工作侵蚀的个人时间,他们无法在音乐节、摇滚演唱会、Livehouse的人群中共同分享“青年”的身份、青年的情绪,于是只能在一个更加日常性的场景中,以虚拟场域的方式选择凝聚,那就是作为“电子榨菜”的经典老剧,以及其弹幕和讨论区。饮食社会学者王程韡也如此总结:“不管是时间还是空间上,‘电子榨菜’其实也是最广义的社会隔离小环境,让我们可以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边重组社会。”王程韡在这里指出的是基于“时间”与“空间”的小世界、小环境,这种说法与亨利·詹金斯的观点有遥遥应和之感,不过后者讨论的是“文化”意义上的小世界:为了规避父辈/主流文化的窥探和监管,青少年们会开发具有鲜明代际标识的编码系统/话语网络。在对经典老剧的一遍遍再消费、制造新“梗”、掀起新的讨论的过程中,一种属于青年的“参与性文化”也在被创造与实践。
经典电视剧及其新“梗”的创制与生产,作为占比最高的一种“电子榨菜”,其再度走红和翻新是否也印证着当下时代“正餐”的单一或匮乏?虽然近来也出现了与年轻人“下饭”需求相适配、具有新的表达形式的作品,比如《卿卿日常》等,但除短小轻松、治愈幽默的特点外,其艺术品质与主题深度仍然与经典老剧之间存在很大差距。
在融合媒介的互联网时代,因新媒介而产生新的青年社交方式,由此产生诸种亚文化形态。就带有嘲讽和自我揶揄意味的“电子榨菜”的命名方式而言,这些二次创作或许永远只是作为速食的“榨菜”,而无法成为上得了台面的“正餐”。但我们需要给这种在融合媒介视阈下的亚文化生产留有一些宽容和期待,也许其中含有真正具备成长性、可以孵化出新的优质作品、催生新的艺术形态的空间。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