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霍普,《夜游者》(Nighthawks),1942。图片来自 Wikimedia Commons
美国画家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弥漫着孤独氛围的代表作《夜游者》(Nighthawks,1942)带有一种古怪的撩人特质。通宵营业的快餐厅里,一位驼背的男士靠着细长的台面,独自坐在凳子上。餐厅明亮的灯光向室外光秃秃的人行道上投射出一道戏剧化的光影。餐厅光亮的弧形窗户与街边门面的格栅相交。这个著名的画面引诱着叙事的可能性,捕捉了城市生活忧郁的浪漫:在城市中产生联结的无限可能,却又无可避免地受挫。
在很多方面,《夜游者》是霍普有如黑色电影般风格的代表作。这些作品中,他以窥视的视角,描绘在光与影之间戏剧性的互动之下情感孤立的个体。艺术家把这些元素放入平淡无奇、无可辨认的城市空间中:路边餐厅、加油站、旅馆。作家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曾这样评价霍普的作品:“他开创了一个全新的艺术流派,将人物和题材置入一种临界空间:这些家与办公室之外的建筑、这些“过渡”的地点让我们感受到一种独特而疏离的诗意。”
霍普的创作与美国在二战期间以及战后的特定景象密不可分。当时的美国社会正经历剧变,国家变得愈发富裕,而焦虑情绪与疏离感却日益蔓延。霍普的绘画影响了包括阿尔弗雷德·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和埃德·拉斯查(Ed Ruscha)在内的美国文化巨匠。尽管霍普师从美国二十世纪初兴起的垃圾箱画派(Ashcan School)的领军人物罗伯特·亨利(Robert Henri),并在创作上受其影响,他却很抗拒为自己的作品强加美国本土文化的解读。霍普说道:“我认为美国情景式画家是在夸张地戏仿美国的现实生活,而我只想做自己。”
在霍普看来,他的画作不仅仅展现了一种独特的美国式美学,而是透出更为个人化的表达,用他的话来说,它们在诉说“内在体验”。即使画面是一个想象中的场景,霍普描绘的依旧是一个难以捉摸的艺术家内省的心理世界。霍普的妻子约瑟芬(Josephine)曾打趣道:“有时候和他(霍普)说话就像是往井里投石头,只是石头落到井底也不会发出一点回响。”事实上,霍普的许多作品都描绘了令人烦恼的亲密关系。在不同的作品中,沮丧的伴侣身处同一空间,心思却似乎飘荡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孤独的少年找到了他的声音
(左)爱德华·霍普,《自画像》(Self Portrait),1925-1930,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馆藏(右)Harris & Ewing,《爱德华·霍普,纽约艺术家》,约1937年
霍普孤僻的性格可以追溯到他在纽约北部的哈德逊河区域度过的儿时光阴。霍普1882年出生在奈阿克的一个信仰浸礼会的荷兰移民后代中产之家,在家中排行老二。霍普的父亲加雷特(Garrett)在本地经营一家生意惨淡的商店,素来热爱文学,而母亲伊丽莎白(Elizabeth)是个艺术爱好者。父母很早就发现了儿子在艺术创作方面的天赋,并鼓励他发展这项兴趣。霍普10岁时就开始在画作上签自己的名字。
少年时期身材修长、性格腼腆的霍普在阅读和绘画中寻找庇护,他有时还会在插画中取笑自己困窘的身形。霍普的艺术天分也激发了他远大的抱负。1899年,霍普从高中毕业,创作了一幅描绘自己毕业场景的画作:他身穿长袍,戴着帽子,手上拿着毕业证书,朝远方写着“成名”的山峰走去。在这幅用笔和墨创作的作品下方,艺术家留下的文字传达出他对未来的恐惧:“走进冰冷的世界。”
随后,霍普短暂地进入插画学校学习,这段经历让他明白自己并不适合商业领域的艺术创作。在盖尔·李文 (Gail Levin)的《爱德华·霍普:亲密传记》(Edward Hopper: An Intimate Biography)中,李文写到:“ 插画学校的学习经历让霍普意识到,他与商业的不相容就像是遗传了他父亲,注定无法在生意上取得成功。” 在那之后,霍普进入纽约艺术学院学习绘画,师从亨利。他的导师注重艺术与生活的联系,以及在创作中表达情感的重要性。霍普是学校里的明星,在完成5年学习之后,他进入一家广告公司任职,一年后前往巴黎。
爱德华·霍普,《间隙》(Intermission),1963年,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馆藏
在他第一次的海外旅行中,24岁的霍普汲取了欧洲艺术杰作的养分,其中包括爱德华·马奈(édouard Manet)1882年创作的《女神游乐场的酒吧》(A Bar at the Folies-Bergère)和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的《咖啡馆》(In a Café, 1875–76年)。他对德加富于动态的娴熟技术和窥视视角格外有共鸣。在阿姆斯特丹时,他被伦勃朗的《夜巡》(The Night Watch,1642年)中充满力量的光线与戏剧张力所震撼。
除了欧洲大师的影响,霍普在作品中还融入了自己对舞台布景和电影的长期兴趣。霍普巧妙地运用戏剧化的光线来呈现所画对象复杂的心理状态。例如,在1963年创作的《间隙》(Intermission)中,一个女人独自坐在一间空荡的影院内,她茫然的眼神注视着下方,左边布满斜型光影的墙映衬出她暗淡的目光。画面右边可以清楚地看见幕布的边缘。《间隙》给观众留下了想象空间,画中的女人是在等待演出继续进行,抑或陷入了对画面之外的世界的沉思?
安静的房间与画面透出的安静张力表现出另一种“间隙”,在事务之间,一个人停下来思考的间隙。在一篇研究霍普的论文中,策展人希娜·瓦格斯塔夫(Sheena Wagstaff)引用诗人、评论家约翰·霍兰德(John Hollander)的观点来讨论艺术家对光的运用。霍兰德曾指出,房间内的光影运用是暗示脑中所思的一种古老隐喻。霍普的画作暗示了一个大脑的空间,在这里,画家想象之人的灵魂与画家自己的心灵交汇于此。
不安宁的婚姻引向成功之路
爱德华·霍普,《星期日早晨》(Early Sunday Morning),1930,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2015年“难以看见的美国”展览
1913年,霍普的画在当年那届传奇的军械库艺博会上大卖。可惜在之后的十年中,他的作品却再没有卖出。惠特尼工作室(Whitney Studio Club,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的前身)的创始人葛楚·范德伯尔特·惠特尼(Gertrude Vanderbilt Whitney)于1920年为霍普举办了个展,但作品一幅也没卖出去。1924年,44岁的霍普带着一叠水彩画走进纽约的 Frank K.M. Rehn 画廊。随后,画廊为他举办了第二次个展,作品销售一空。很快,霍普就不再靠画商业插画来贴补家用。
同年,霍普与约瑟芬结婚。他的妻子也是一位艺术家,同样在纽约艺术学院跟随亨利学习,两人于一年前再度相遇。在这段不平静的婚姻中,约瑟芬对霍普的事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她不仅作为女主角出现在霍普的很多画中,还协助和鼓励他创作,帮助他塑造公众形象。
在约瑟芬的日记中,她记叙了丈夫内向的性格。她会记录霍普的作品、展览以及销售的情况。作为霍普在媒体、评论人和奖项面前的守门人,她负责帮助不愿谈论自己作品的霍普安排、大部分时候是拒绝媒体的采访邀请。用李文的话说:“约瑟芬积极且目的明确地经营霍普的形象,辅以艺术家的百分百配合,她将霍普打造成了一位传奇的隐士。”
爱德华·霍普,《Elevan A.M.》,1926, 赫施霍恩美术馆与雕塑园馆藏
霍普在 Frank K.M. Rehn 成功的展览预示着他随后更大的成功。1925年的《铁道旁的房屋》(House by the Railroad)中描绘了一座维多利亚时代建筑孤独地伫立在铁路边上。1930年,这幅画成为第一幅进入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馆藏的作品。随后,在1933年,MoMA 为霍普举办了回顾展。霍普已经成功跻身美国艺术大师殿堂,可他妻子的事业则日益萎靡。在李文看来,约瑟芬的角色不仅仅是霍普的妻子和模特,还是“他志趣相投的同伴,同是画家的约瑟芬一直在激励和启发更有才气的另一半进行创作。”
爱交际的约瑟芬常常在画中以各种形象出现,但在霍普的画中,她常常被塑造成完全不同的形象:比如一个广告女郎,在海边的忧伤女人,又或是电影院的引座员。霍普画中的女性时常透露出对性别的焦虑,这也引来许多对他作品的女性主义解读。在1959年的《游览哲学》(Excursion Into Philosophy)中,一个男子坐在床边,背对着身后熟睡的女人,我们只能看到她赤裸的臀部和腿。男人的身旁放着一本打开的哲学书,他耸肩弓身,看上去怅然若失,似乎在思想的世界和肉体的享乐中都没无法找到满足感。
霍普在其他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则更富于共情,也更复杂。例如在《阳光下的女人》(Woman in the Sun,1961年)中,霍普描绘了身形健美的约瑟芬,似有些厌世,深深陷入她自己的内心世界。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房间,透出一丝超然的忧愁。
霍普的深远影响
爱德华·霍普,《韦斯特汽车旅馆》(Western Motel),1957, Edward Hoppe 图片致谢耶鲁大学美术馆
霍普的画面中暧昧、丰富的叙事感,以及微妙而又些许焦虑的力量赋予了它们超越时空的品质。即便画中情绪与上世纪中叶的美国社会环境密不可分,可这一点并不会影响它们持久的魅力。艺术史学家黛博拉·里昂斯(Deborah Lyons)这样评价霍普:“他不遗余力地让细枝末节慢慢清晰起来,这也让我们将自己生活中的细节投射到他所描绘的世界。”
也许正是霍普对情绪与氛围的驾驭能力,通过线条、色彩和光线表现人物难以捉摸的心理力量,让他在抽象表现主义逐渐主导纽约艺术圈、势不可挡地仿佛要抹去一切绘画传统的时期仍然独善其身地成为了成功的具象画家。他的作品甚至赢得了抽象表现主义同行的赞赏,比如罗斯科曾经说过:“我讨厌斜线,但我喜欢霍普的斜线,它们是我唯一喜欢的斜线。”
创作于1957年的《韦斯特汽车旅馆》(Western Motel)是霍普晚期的作品,展现了艺术家将具象和抽象结合的独到方式。身穿紫红色连衣裙的女子坐在一间装修简单的汽车旅馆里,她被一扇宽阔的窗户包围,窗外是一排松散安置的蓝灰色,起伏的山丘耸立其上,可以看到一辆绿色汽车的车头,床边的行李箱已经装满,表明她正在一段旅途当中。
这幅画包含了霍普许多标志性元素:一个无名的、临时的环境,一个孤立的人物,作品表现的不是孤独,而是孤独的挥发性特质,它所能引发的思考和想象。霍普的画作与某种辽阔的美国式想象产生共鸣,这种想象力产生于磅礴的自然风貌、耸入天际的摩天大楼和在开阔公路上飞驰的自由。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