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虞若飞
了解菲尔·波吉斯,开始于他的摄影作品《亚玛-西藏女孩》,再后是《大众摄影》1999年第四期中《相逢·咫尺·天涯·菲尔·波吉斯》,上有海兰的介绍文章和菲尔·波吉斯的几幅照片。虽然至今仍无法获得菲尔·波吉斯更多的背景资料,但我自信凭着眼前有限的几幅图片,能够印证他的艺术精神。
初见《亚玛·西藏女孩》,就感受到一种平凡掩盖着的神秘震撼。我被菲尔·波吉斯在摄影中透露出的人性关爱所深深感动。那时,我宁可把他想像成一个充满慈爱的女性。他以一种母亲的情怀珍视他镜头前的每一个对象。在他眼里,他们全都那么美丽、纯洁、高贵。
这正是菲尔·波吉斯的摄影特点,使得他的作品在图像泛滥的今天,仍然能够叫人过目不忘。他超越诸多外在因素,以难得的真诚通过镜头与对象直接对话,在深深的沟通中,再现人性的光辉。诚如海兰所说:“通过菲尔·波吉斯的照片,我们看到的是人类的共性,是那些属于不同种族、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人之间的共性。”
从照片的环境可以看出,菲尔·波吉斯拍摄的大多是土著部落、边远贫困地区的小人物。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物欲统治着一切的现代社会,这是一群被忽视的人。他们与现代文明存在的强烈反差,并没有被文明人太多关注。
尽管我们无法直接体验极度贫困的滋味,但是通过发达的传媒和文明人立场的宣传,我们多少对贫困国家和地区有个大致的概念:落后、愚昧、苦难。这也是菲尔·波吉斯原先的认识。他早年曾经认为“土著人缺少物质上的东西,区分他们为受苦人”。
但是,当真正开始面对土著部落,他认识到“人类具有一些真正的特质,其中一种特质的实质就是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他把这些概括为:食物、住所、情感归属以及奉献的本能。
在人类生存最低基线上,菲尔·波吉斯一下子穿越了现代文明,穿越了人类社会固有观念和物质的障碍,回到生命的原始境地对人进行考察,从更本质的角度观照人的精神。这使他的艺术表达获得了宗教意义,从而由“侵入”变为“在场”,由表现转为印证。从人类生存的共性出发,菲尔·波吉斯更多地发现并再现了人类的精神共性。于是,在他眼里土著人的生活变成为“一切浪漫的代表”,他的照片从内容到形式也都弥漫着一种高贵的浪漫气质。
由于对生命本原日益深刻的体验,菲尔·波吉斯的摄影开始超越一般的传播功利,而变为一种仪式――对真、善、美的礼赞和传颂。在他的摄影行为里,单向的权力指向不存在了,而代之以交互、平等、和谐的沟通。他突破了权利、地位、财富、种族、阶级等等的隔离和分别,使整个摄影过程变得庄严而神圣。摄影对他本人而言也具有了更多的生命涵义,在一次次的摄影行为里他获得一次次的成长。菲尔·波吉斯自己说:“我热爱这个过程,特别是当它们有助于消除我原有的偏见和无根据的揣测时。”随着无端的偏见和揣测日渐消解,菲尔·波吉斯的心性同步提高。摄影,似乎是他净化心灵的道具。
菲尔·波吉斯同时消除了读者的偏见和揣测。“没有任何人有权力用‘落后’和‘愚昧’来形容其他的民族或种族。”菲尔·波吉斯经过长时间旅游和以心印心而领悟的结论,在他的摄影作品得到很好的验证。无论是土著男孩,还是西藏女孩,一张张因地理、文化、历史、血统和生活方式不同而相貌、表情各异的脸上,却呈现出乎意想的一致的精神内容,让我们感到如此熟悉。似乎你所面对的这些相隔千万里散落在地球不同角落的人,都是你的亲人,你甚至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的鼻息,光凭直觉就可以解读他们眼神里的全部语言含义。或许是出于与人物内在的统一相呼应的考虑,菲尔·波吉斯的作品同样有着非常统一的图式:一律的方形构图,有环境特征的虚朦背景,直对镜头的眼睛,耀眼的眼神光,棕黄的古朴色调,人物眼神都是那么平静、无邪而略带忧郁,这些无不成为感染人感动人的因素,于平静透射出一种震撼的力量。他的照片没有丝毫的猎奇色彩,没有刻意表现什么,无非要告诉人们他自己所认识的一个道理:生存是如此的相同,抛开身体外形和文化不同,从各种意义上说,我们所有的人全都一模一样。菲尔·波吉斯企望用摄影的方式,超越种族、文化诸多世人认为重要的因素,挖掘出人类至深至纯的“神性”——从平凡甚至贫穷人的人性里发现神性。
菲尔·波吉斯所选择的题材与所表达的主题是两个极端,而他却把它们完美地揉合一起。这不是因为他摄影技艺超群,而是基于对人性深刻的认识和理解。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把人性从神性的桎梏里解放出来,使人的思想获得极大的自由。但是,自由离开崇高的天性而被极端畸形发展后,就会强烈刺激欲望使人失守自己的心灵而沉溺于外在的物质世界。时下世界性的物欲横流,从某种意义说即是自由恶性膨胀的缘故。惠能在《六祖坛经》中说:迷时佛是众生,悟后众生是佛。意思是说,人人具有佛陀般的智慧,只要觉悟了,就能发出人性的光辉。这智慧,这光辉,就是人深深内在的“神性”。这并非有神论者所指的神。神性不在人的家世里,不在人的地位里,不在人的权力时,不在人的财富里,甚至不在人的复杂思想里。神性是内在的,它是私欲放弃后的灵光显现,是人自性的闪现。这可能就是菲尔·波吉斯选择在“文明人”看来非常落后的人群,来表达他心中主题的根本原因。
在人性光辉这个主题下,菲尔·波吉斯通过摄影同时提出了一个深刻问题:物质发展与精神进化的关系。
任何国家、地区、种族的人类都经历过“土著部落”的生活,并在心灵深处烙下难以抹灭的印痕。对单纯而贫困的原始生活的遥远记忆,使我们对现存的土著人、穷苦人及其生活方式,自然而然表现出一种朦胧的亲近感。达尔文的进化论表明,生物在不断进化中。其实比生物进化快得多的是人类的物质文明,今天我们早已将物质极度贫困的生活抛在历史的角落。那么,人的精神是否同步进化?荣格在非洲做了长时间深入的考察研究后,得出了令现代文明非常尴尬的结论:在物质文明高速发展的过程中,人类的精神几乎没有什么进化。荣格籍此提出了集体潜意识的理论。物质文明的现代化与人类精神的原始性的矛盾,正是现代人心灵困惑的重要根源。物质的丰裕并没有给人类带来真正的幸福。以财富衡量一切的价值取向,使人类沦为物质的奴隶。富贵奢糜的富豪生活后面,往往是空虚、颓废,心灵的畸变愈多愈重。我思衬,兴许人类的躯体及物质生活方式的进化是与精神的退化相伴随的,而菲尔·波吉斯镜头展示的,恰恰是一群最少受污染和保持人性的最高纯度的人,无形之中成了现代文明的一个参照文本。这正是感动我们的原因,也是菲尔·波吉斯摄影作品的人文价值所在。[NextPage]
现代与原始形成强烈反差,贫穷与高贵却水乳交融,菲尔·波吉斯把两者同时呈现出来,为我们构造了一个极其矛盾的思维背景。面对菲尔·波吉斯的摄影作品,不禁萌生对人类远古时代和发展中失落的许多宝贵东西的怀念,引发对现代生活方式的反思,以及对富裕与贫困、人的终极意义和心灵、宗教的深思。
世间万物,人最宝贵。人所以宝贵,是因为人的精神迸射出的善与美的光辉。世间万物,人最卑贱,因为私欲常常使人变得比任何猛兽更残忍而愚昧,因此覆盖了人性的光芒。就人一生,没有什么比精神的成长和心灵的完善更重要。佛教认为,心灵的丰饶或贫瘠,不在于财富多寡、权势强弱,而在于人格的高尚或者卑鄙。膨胀的物欲不仅不能使人获得真正幸福,反而使欲望越发强烈。欲火焚身,永无满足,永无安宁。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农夫在山野里挖到一座价值连城的金罗汉,他不但没有因此过上好日子,反而整天为另外十七座金罗汉的下落愁苦不已。物质富裕的现代人,很象故事中怀抱金罗汉却心陷苦境的农夫。贫穷生活本身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由于心灵的高贵而散发人性的光芒;富贵生活本身也不是什么坏事,可是由于贪婪的心欲而滋生罪恶。人类最大的愚昧和悲哀,莫过于在自己营造的文明中迷失而不自知。
古人说:“若知足,虽贫亦可名为富;有财而多欲,则名之为贫。”芭蕉说得更彻底:“托钵僧之心始可贵。”这些都是对人生的真知灼见,包含着对人的终极意义的深刻领悟。菲尔·波吉斯的摄影行为,无意间重新证明了人类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可贵性,他的作品也可以理解为对古人清贫思想和简朴生活主张的一定程度的图解。在民族与民族、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日益严重的今天,在堆积如山的战争、灾难的照片中,菲尔·波吉斯的作品显得更加可贵,它们促使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思考人类文明,无疑是一副清静剂。从这种意义说,菲尔·波吉斯的摄影是一种对现代文明的救赎行为。通过摄影,他超越了人文关怀而逐渐接近宗教关怀。
菲尔·波吉斯以西方人的实证思维契入宗教关怀,他因此获得更多的人生感悟,并通过发现和再现人性的光辉而增强了自己的光辉。
(编辑:魏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