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6年,一群美国人在巴黎倡议建立一家国家艺术博物馆。
4年后,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成立。同年11月,博物馆收到了第一件捐赠品——一口重达2.72吨的古罗马石棺。
10年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搬迁至现址——第五大道82街,当时的纽约中央公园还是一片蛮荒之地,而博物馆则像是一座红砖砌成的谷仓。
此后百多年,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以收藏“跨越所有文化与时间的人类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为使命,经过多次扩建,占地8公顷,拥有200多个展厅,藏有36.5万件各类文物和艺术品,与法国卢浮宫博物馆和英国大英博物馆并列为世界三大百科全书式博物馆。
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正门
过去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是美国商人创造的财富在不断推动大都会博物馆发展壮大。19世纪的纽约,成为世界金融中心和美国最富裕的城市,吸引了众多富人在那里定居。富人在赚足钱之后,开始有了收藏艺术品的雅兴。就像亨利·詹姆斯在《美国景象》一书中写的,“空气中散发着钱的味道,很多很多钱,数不清的钱,到处都有钱的征兆。所有这些钱都是为追求最完美之物,追求所有最完美之物,不包括即将退出人们视线的当代创作;这些钱会用于展示艺术、精选藏品、考证鉴定、追求知识……简言之,大都会博物馆正在走向伟大。”
大都会博物馆的正门入口处正对着一个宏伟的楼梯,往左转是欧洲绘画馆,往右转则是规模庞大的亚洲艺术馆
《纽约客》专栏作家卡尔文·汤姆金斯的《商人与收藏》一书,详细讲述了美国“商人”们如何在世界范围内前仆后继开展“收藏”的壮举,展示了他们如何最终把“私藏”变成博物馆的“馆藏”,如何把“私人”博物馆变成社会共有的公益博物馆的过程。
美国翼庭院
事实上,今天在大都会里看艺术,仍然时时刻刻感受到金钱的力量。几乎每个展馆、每一个策展人的头衔上都刻着赞助人的名字,J.P.摩根、本杰明·奥尔特曼、阿瑟·塞克勒等等,随便哪个名字拿过来查一查,都是富可敌国的商业大亨和慷慨的艺术赞助人。所以,正如大都会博物馆前馆长汤姆·坎贝尔所说,“大都会博物馆的故事,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故事,一个关于雄心、公民责任和慷慨付出的故事。”
我们总是容易对金钱报以警惕之心。但事实证明,过去100多年来,大都会博物馆最初的使命和理想从未改变过:“艺术可以使所有接触到它的人上进,可以促使个人信念擢升,可以帮助工业和制造业进步,可以向善的理念实现,这是一个基本的社会与道德前提。”
荷兰大师杰作展
欧洲中世纪绘画馆
但是,什么是艺术?为什么这是艺术,那个不是艺术?艺术真正的力量到底在哪里?在探访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过程中,这些是我们一直在思考,也一直在争论的问题。
美国哲学家丹尼斯·丹顿写过一本争议很大的书《艺术的本能》,大致意思是人类的审美品味虽然因人而异,因文化而异,因时间而异,但我们每个人至少共享一种艺术本能,无论是创造艺术的激情,还是欣赏艺术的愉悦感,都与我们祖先远古时代的某种生存/繁殖本能有关。就像雄孔雀华丽的羽毛,与生存相悖,却有助于获得交配机会,基本上是母孔雀选择的结果。人类没有羽毛,于是发明了艺术,作为吸引异性的昂贵摆设——珍贵稀有的材料彰显社会资源,而巧夺天工的技艺说明这个制作者拥有更好的脑手协调能力,意味着有更佳的生存能力。
如果他的理论是正确的,是否意味着我们眼前所有这些美丽的艺术品,无论是古美洲的黄金面具、古希腊人的彩陶、古罗马的大理石雕塑、古埃及的碧玉雕塑、中国人画在绢布上的山水画,至少都有一部分是古人们炫耀性的表演?如果不是“艺术本能”的牵引,那么到底是什么让这些古老的东西超越了它们所属的时间和空间,让今天的我们感到心头如遭重击?
哥伦比亚泰罗那人的金质面具
大都会博物馆中国馆展厅,这里正在举办“溪山无尽:中国山水画传统”的展览
美洲馆内一件可能是16世纪墨西哥瓦斯特克人的酒器,很有形式力量
“艺术”这个词有时候会让人心生畏惧,尤其是那些被权威文化机构(博物馆、美术馆、画廊、艺术协会)正式宣布为“艺术”的东西,比如罗丹的雕塑、毕加索的画、安迪·沃霍尔的波普……你并不信任自己真的能看懂这些东西。你总觉得要理解很多作品之外的东西,才能真正理解你为什么要用力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东西看。当你盯着它看了很久,仍然不明白自己在看什么,一种隐隐的羞耻感就会油然而生。
对于我的困惑,大都会教育部主管桑德拉(Sandra Jackson-Dumont)女士说,“真正的障碍并不在人与艺术之间,而在人与文化机构之间。一直以来,文化机构扮演的是仲裁者、权威者的角色——你来,我说,你听着。但在大都会,我们希望希望每一个参观者都能参与到对话之中,他们可以通过任何入口进入艺术,时尚、历史、电视剧……进来之后,他们可以提问,可以质疑,可以挑战,可以对话。只有这样,我们的艺术品才能与普通人的好奇心与兴趣之间建立起连接。”
“我认为,艺术真正的力量根本不在审美,而在于启发人们以不同的方式思考这个世界,在于开启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她说。
大都会博物馆的家庭导展,一群孩子正在听导展员讲埃及馆的展品
当一个人面对“人类有史以来每一个时期每一个地方每一种媒介每一种范畴的所有艺术”时,这种好奇心和对话的连接点其实无处不在。从波洛克的《秋之韵》到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从印度女神帕瓦蒂到提香的《女神维纳斯和阿多尼斯》,从毕加索的青铜塑像到西非面具,从中世纪的武士铠甲到香奈儿的礼服,从西班牙修道院到中国苏州式园林,都不过区区几步路,你会看到一棵文明的家族树上完全不同的风景,有着共同的源头。
大都会博物馆现当代艺术馆展厅,从前往后分别是埃尔斯沃斯·凯利的《蓝绿红》和查克·克洛斯的《卢卡斯》
有人慕名来找梵高,却误入日本馆;有人慕名来看印度的佛像,却看了一堆中世纪的圣母像。但迷路之后,再去看他们原本想看的东西,感觉就会很不一样。就像我的同事蒲实在现当代馆采访,却在古美洲,非洲和大洋洲馆找到意外的灵感——“这里的器物不是以人类学或考古学的方式来陈列,而是按照艺术品来陈列的。这些过去曾被视为"原始"的器物,通过现代艺术的重新想象和叙述,被以全新的目光打量,成为富有形式感和精神力量的艺术品,也成为纽约艺术家的灵感来源。从这里开始,我们可以更好的理解与之紧邻的现代艺术馆; 反之,现代艺术也让我们将远古和世界不同地区联系起来,使它们成为可以理解的人类共同之美。”
大都会博物馆亚洲艺术馆塞克勒厅,摆满了佛教造像
桑德拉女士说,“有人说,去博物馆是为了看美丽的东西,但博物馆里90%的东西不是关于美,而是关于痛苦,关于挣扎,关于恐惧。记录这些经验的艺术家,他们所看到的世界,他们在想像中所见到的东西,并不总是美丽的。他们记录战争,记录那个时代的问题,也记录下人性的伟大与丑陋。”
大都会横跨5000年的百科全书式的艺术藏品,可以开启无数的对话,包括现代社会最重要的一些议题,比如宗教、战争、资本主义、女性主义、性别流动性等等。最近几年,美国校园枪击案频发,有一天,桑德拉女士带着10岁的女儿穿过大都会的兵器馆时,女儿指着那些盔甲突然脱口而出,“这才是我们需要的啊。”(那天,她的学校刚刚做过一次枪击演习)。现在她每次跟人们谈到兵器馆的藏品,当然可以谈论工艺,可以谈论亨利八世,可以谈战争,可以谈历史,但她更愿意谈校园枪击案。博物馆可能是谈论这类敏感问题最安全的场所。
“大都会过去140多年来的努力,创造了今天这样一个时刻,正确的人,正确的时间,一个如此庞大的藏品库,我们终于可以实现博物馆真正的使命。”本文摄影| 蔡小川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