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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身体的皱褶叙事

2013-12-05 11:32:58来源:99艺术网    作者:艾蕾尔

   

  艺术家刘传宝的近作由布面油画转向了一种独特的铝合金架上艺术,从形态上观瞻,既往那种半抽象、半具象绘画语言,经过迂回,换气,终于从坚硬冰冷的皱褶感的浮雕语言中发出厚重、焦灼的回声,空中挥舞的铁锤的呼啸而来,一个歌手尖利的音域被楔进黑色唱片。

  从一种语言绵延到另一种语言,是因为彼言不能道尽此言,再确切一点说,此言以其异己性质,道出了彼言隐而不显的涵义。故此,彼言之隐蔽、退让,就是一个不断消除界限的过程,好让物性,物的神经丛或城市身体从其巨大的背影中呈现其本来面目与敌意。这样一来,城市身体之情色、肌肤连同其宿命与贫乏,一并隐没在相互折迭、相互映现的繁复中。响亮的铁锤充当着笔刷,使得铁皮之光色在艺匠的敲击下徐徐回荡,这艺匠就公然脱胎为一个隐身的打钟人,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觉有城郭、乌托邦,中心,况乎天地者。

  说得爽快一点,中国当代艺术的神话从来不是艺术语言的本体论实验。出于对市场策略与机心钻营,有些满足洋人猎奇目光的作品相继拍出令人惊骇的天价。所谓美学嬗变、本体话语一时间皆成古旧图纸。

  此时作为艺术家,刘传宝的诗心醒着,一如(他的工作室近旁)湛山天文台的夜空。近30年对先锋姿态与艺术精神的坚守令人怅然,亦慨然有加。自85新潮热抽象实验,到20世纪表现性具象绘画,乃至近年涉足现成品与废弃物的装置展品,这条孤独的道路诠释了一道重生之门:艺术的精神性拯救,首先要完成对物的返魅。

  他最初的灵感来自于一件颇为有趣的艺术实验,一个展台安置着数不清的“铝合金”剪影:足球明星、摩天大楼、汽车、摩登女郎、西装革履的富商、苦恼的孩子……所有的形象都借用“波普”风格与“偶然性”秩序结构,对当下文化语境进行尖锐的批判,揭示了现代化进程中的异化将一切神圣的东西瓦解,甚而艺术的闪光,那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称“灵韵”湮灭无闻。

  在那个巨大的装置展品里,艺术家试图将废弃物从艺术中拯救出来,他动用了一种美学策略:一种将废弃物和被忽略的物品转化为美学对象的跳板策略。此种策略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从废弃物品到手工艺品的“展示”直至完全纯粹的装置展品。这种趋向需要当代艺术审视的目光。

  从哲学家丹托(Arthur C. Danto)那里,我们看到这涉及到艺术材料的使用,从日常废弃物到艺术展品的转变。此转变过程使得装置展品(installation)存有了双重语义:一层指向“物质”的引进与安置;另一层指向美学嬗变,它的展示使得美术馆或者画廊作为处境化的文化空间而在场。

  所有失败的实验都是快捷方式,废止的事物被重新命名。刘传宝的“铝合金架上画”走出了杜尚(Marcel Duchamp)“现成品”对艺术界限的质问,而走而更远。那些“铝合金”作品首先是工业废弃物,但不仅止于此,它还是一幅充满运动与表现性的架上绘画。

  与其说这是沿着杜尚(Marcel Duchamp)式的道路试图取消废弃物与艺术作品的界限,毋宁说是一种充满悖谬的返魅。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里,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不无悲愤地对“灵韵”进行旷世之问。指出“机械的可复制性”毁损“灵韵”,使之消逝不见。“灵韵的丧失”意味着艺术的祛魅。追溯艺术史,灵韵消逝此不可逆之悲剧肇始于杜尚(Marcel Duchamp)的小便池与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的波普艺术。“银色工厂”采用丝网印刷批量印刷机械复制品,文化工业随之入侵艺术与商品的界限。从艺术本体论而言,架上绘画独有的“灵韵”因复制而祛魅。艺术作品的神秘的魅力,独一无二和永存凝聚留传的“灵韵”彻底塌落。

  继杜尚(Marcel Duchamp)、沃霍尔(Andy Warhol)对艺术的极端消解,“物性”从作品中被孤立出来,艺术作为一种可复制的物而存在,与日常用品混为一谈。艺术就这样被祛魅,灵韵成为远逝的神话,当代中国尤甚。中国艺术家刘传宝“铝合金”装置作品的先锋性恰恰体现在,它并没有将“祛魅”推至庸俗的深渊,而是反过来用一种返魅的方式对“物”进行救赎。从根源而言,这是对波伊斯(Joseph kosuth)精神的延续。波伊斯(Joseph kosuth)曾通过对“暖性材料”的使用,蜂蜜、黄油、毛毡,试图沟通人、植物、动物、神灵之间的对话,从而达到精神救赎。

  这是一种近似于弥撒的方式对“物”进行救赎。艺术家刘传宝的创造性在于,他发明了一种“皱褶”语言,一种双重性语言。

  他创造性地使用了“冷性材料”与“暖性材料”的结合。所谓“冷性材料”指的是那些从城市剪影装置,到后来铝合金架上绘画,一个个被锤子敲打出来褶皱丛生的基底,它的材质为“冷性”铝合金;所谓“暖性材料”,则指用丙烯或油画颜料涂在基底上的“热抽象”表层,那些滴洒、奔涌的抽象表现主义绘画。两者生成皱褶性双重语言:一则,以工业化冷性材质模拟现代化城市感觉属性的“冰冷”“刚硬”,喻示一个无人称的拜物教世界;一则,涂在外层的颜料,以对峙的“暖性材料”表征温情的力量,以热抽象对抗异化的僭越。两者在铁皮繁复的皱褶里收缩矛盾的细节,在捶打和聆听之间遽然生辉,张力的密码就这样被设定了。

  这里实现了“物”的两次嬗变:通常 “铝合金”作为一种工业材料被应用到实用领域,譬如炊具、装潢、工业等等,倘若无法成为一件“有用性”的物,那么它的价值就等于废弃物。而艺术家恰恰在此意义上拯救了“物”,他用一堆废料残骸衍生出城市的身体,将铝合金从作为无用的废弃物中拯救出来,赋予其艺术的价值安置于美术馆里,这个过程实现了一种对“物”的救赎,即把物从使用价值转变为审美价值,赋予作为“铝合金”材料的物一种神圣的灵韵,一种审美的目光。在展览空间里,“物”不再是有用之物,而转变为一件艺术作品。这里连续进行了两次嬗变:有用之物——废弃物——艺术品。

  这种美学嬗变可追溯到杜尚(Marcel Duchamp),甚至1979年德国七人展展览“空间”,七位德国艺术家通过使用一座废弃仓库和周围找到的残骸瓦砾,甚至垃圾,安置其间,阐释了柏林作为废墟空间的文化存在。时过境迁,刘传宝的铝合金架上画,在中国当代境况衍生出一种更加处境化的诠释:对物的拯救、美学嬗变外,指向一种深层的艺术语言实验。

  这种本体论的实验不再是一种市场与政治策略,而是深渊时代的精神救赎。德国古典诗人荷尔德林有诗曰 :“依于本源而居者,终难离弃原位”。思想家海德格尔藉此喊出一个世纪断言:回到语言自身。继而提出“诗意的栖居”理念。艺术家刘传宝通过对物“铝合金”的救赎正是要达到一个更加深刻的本体论语言嬗变,即回到语言的家,而语言已磨损为修辞帝国的永动机。

  这里暗含一个处境化境况,即后殖民与资本轰炸下,拜物教的欲望深渊已经将语言的家园吞噬。现代化城市成为欲望的完整废墟,一无所有的人类试图再建立一个巴别塔的当代神话。

  这就是我们的处境化给出的双重隐喻,拜物教与精神救赎。一方面,拜物教确立了后文化工业时期的资本、犬儒、媚俗的相互勾结;另一方面,唯有艺术的精神拯救,通过处境化的语言提升人的灵性。

  凝视刘传宝的艺术作品,无一不对此深渊时代提出了质疑与批判:装置作品《病城》,更加直接地用医用输液瓶治疗病城,揭示出现代化进程中个体的异化已经透过蚕食城市而残暴地进行;巨幅油画《城市系列?侵蚀》以黑灰色调子、混乱的笔触营造出一个扭曲、焦灼的尘世;艺术家苦心经营的《城市报告》以一种城市符号的直接挪用,尖锐地刺激着观者的视觉神经;甚而至“铝合金”架上画通过“冷性-暖性”双重材料的张力,以工业化材料其冰冷、坚硬、疏离的触觉特质直喻精神家园远逝,现代化城市背离本源性精神的危机。

  这是一个处境化直喻,当下深渊时代,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所谓诗意的栖居早已远逝不见。个体存在者被自己构筑的欲望牢牢锁闭,陷入拜物教的贫乏。材料的工业化特质呼唤为灵韵招魂,艺术家的双手精雕细琢,这就构成一股强大张力。它排除了物的言说方式,将其转换为艺术本质性话语,将实用主义排除在外,追求时空维度的精神自由。“铁皮装置”与“架上灰色”时期作品,恰恰是出于对本源性艺术语言远逝的哀悼,对当下泛滥的媚俗与犬儒的尖锐质问。

  由是,一种新语言诞生,兼具“装置”与“表演”双重属性。大量铝合金作品安置于展厅,在展览空间里,这的确是一批静默的装置作品。然而同时发生的是,它构建了一个表演场域,在此场域中,时间的三重性凝聚于有发声潜质的作品内部。

  在此表演场域里,“铝合金”基底的皱褶、卷曲的微妙形状、圆柱形的构造,诸等视觉因素,皆凝聚了此前艺术家手的雕琢、敲打。通过此前的敲敲打打,城市公共身体的扭曲、变形、焦灼、痛苦全部发出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当观众与作品对视,结晶于作品内部的尖叫,就通过铁錾的楔入被瞥见,从而被“听到”。同样在此后静默的时光里,作品的尖叫通过一次次被观看而保存下来。于是一个表演的场域,通过装置展览而被生成。此间有关现代城市的异化进程与感觉性体验,就这样被一个装置作品彻底行为化,时间化。硬化的皱褶是一种存有,一种密谋、困境、遗忘、眩晕、重复,完美和不完美的罪行,一种微观权力,然而用不着象征,其沟沟壑壑、九曲回肠已然暴露出莫名的“历史诡计”。

  此时假如说现代化城市作为“殇”的空间主体,毋宁说是将空间、物质属性的城市置换为时间性、精神性的感觉身体,艺术家不断对其锤打,不仅锤打肉体还要锤打灵魂之钟。作为人类构建的栖息之所、生命之树,原本诗意的精神归宿,不幸跌落至巴别塔的“身体”梦魇。由此看来,这种捶打也是对时代命途的叩问,更是运思,一种敞开的投入,艺术家让纯粹艺术所道说的事物进入我们冷静反思中,领受恩典。“祂本来富足,却为了你们成了贫穷,叫你们因祂的贫穷,可以成为富足。”(2gorrinthians 8:9)

  “城殇”作为感觉性的艺术言说,它感受着欲望与贫乏的撕裂所带来的难以弥合的伤痛。上帝隐蔽,神圣撤退,只因人已成为万物聚集的中心,把本属神圣领域的荣耀掠夺为己有,以计算式的技术统治城市和星球,且要把墓穴挖进太空。故而才有刘传宝的黑色时期——一个感觉性的艺术直喻。用黑灰调子湮没闪光的铁皮,涂抹出一个真光黯淡的城邦及历史的病容,极具表现性的色彩与肌理,模拟出一个精神远逝的尘世,欲壑难填的巴别塔幻象。寄生于巴别塔幻象而不觉其“殇”,恐怕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贫乏,贫困者的贫困由此沉入幽冥。因为,贫困只是一味把自身掩盖起来。现在,艺术家道出了这城邦的命途和众生的乡愁,我们能否听得见呢?

  2013年12月初,北京

  (艾蕾尔,艺术批评家,青年学者)

  (实习编辑:杨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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