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故纸堆中翻到一篇汪曾祺的“少作”,题为《烟与寂寞》。这篇于1947年6月22日,刊登于上海《东南日报》的汪氏“少作”,曾是一篇珍贵的散佚作品,近年来才被收入《汪曾祺全集》。此文最早在《东南日报》刊登时,旁边还配有一幅手绘插图,可谓“图文并茂”。
插图题作《捏脚》,简笔勾勒出一位“捏脚工”,给顾客捏脚消乏的情形。这样的插图,似乎与汪曾祺《烟与寂寞》一文的主题,并不十分“搭调”,毕竟吸烟与捏脚,好像彼此之间没什么关联。不过,转念一想,那位躺着享受人工服务的客人,如果也是烟民,此刻点上一支烟,恐怕也是“赛神仙”吧。所以,这幅插图,配得挺有意思,蛮有令人追想回味的空间。
插图款署“西厓素描”。记忆里,似乎只有一位“金西厓”,那是刻竹的名家,是在臂搁、扇骨上微雕梅兰竹菊的风雅玩家,怎么会来画一幅素描插图,且还画的是“捏脚”呢?想来定然是同名不同人了。
果然,此“西厓”非彼“西厓”,绘此图者乃是现当代著名漫画家、版画家章西厓。
汪曾祺《烟与寂寞》,配图为章西厓《捏脚》,原载1947年6月22日《东南日报》。
黄永玉《卖玩具者》,原载1947年8月3日《东南日报》。
一、黄永玉学习木刻的引路人
章西厓(1917-1997),浙江杭州人,年轻时攻读于杭州国立艺专(即现在的中国美术学院),随林风眠先生学艺,善用线条白描。
抗战爆发后,他在浙江金华、江西上饶一带投身木刻运动。1939年,参与创办了《刀与笔》期刊,又与张乐平等编绘《星期漫画》副刊。在上饶,他作为漫画宣传队员从事木刻创作。1942年,章西厓的作品在重庆展出时,徐悲鸿评论说:“西厓有奇思妙想。”抗战胜利后,他抵达上海,参与了抗战八年木刻展览会的筹备工作。
1947年,章西厓出版了中国现代第一部装饰画专集《西厓装饰画集》;1948年,又有多幅作品入选《中国版画集》(中华全国木刻协会编,上海晨光出版公司)。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上海文艺出版社编审,曾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版画家协会会员。
几经查考,没有发现章西厓与汪曾祺,有什么密切的私人交谊。《烟与寂寞》和《捏脚》,图文搭配在一起的状况,或许只是个巧合。不过,翻检《汪曾祺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在1947年7月15日,汪曾祺致沈从文的一通长信中,他提到了章西厓。
这一通长信,乃是汪曾祺受沈从文委托,与黄永玉见面次日后,向其“汇报”相关情况。信的主要内容是对沈氏表侄,已为木刻家的黄永玉之初次印象与大略评价。据汪信可知,1946年冬,黄永玉原本要去杭州,接任章西厓主编的《东南日报》艺术版,因章氏“跟报馆闹翻了”,“没有着落,于是到上海来”。至于怎么“闹翻”的,因何“闹翻”的,汪信中没有详叙。
据查证,直到1947年底,章氏作品仍在《东南日报》的“长春”版上发表,或者竟没有“闹翻”,或者竟又“和好”了。且《东南日报》上也并没有汪曾祺信中所称的“艺术版”,只有长期发表章氏作品的“长春版”,这可能是汪曾祺的一处“误称”吧。
章西厓与汪曾祺的关系也许并不密切,但对黄永玉而言,章西厓却是一位“木刻界的老大哥”,是他学习木刻的引路者之一。黄永玉在上世纪40年代初开始木刻创作。抗战时期,木刻艺术蓬勃发展,也哺育了很多自学美术的青年。他们组织木刻学习小组、临摹当时优秀木刻家的作品。在自述中,黄永玉曾提到,在中学时期,自己便与木刻家耳氏、野夫、西崖通信联系,向他们请教。这里的“西崖”,指的就是章西厓。一些人因黄永玉受其影响,甚至还常误把黄视为章的学生。其实章比黄大不了几岁,彼时他们都是在抗战和解放战争中成长起来的青年版画家。
未能去成杭州,黄永玉于1947年春到达上海,加入中华全国木刻协会与美术作家协会。有一次,黄永玉在美术作家协会展览了两件漫画像:一张画的是漫画家张文元,另一张画的就是章西厓。黄永玉说,张与章都是大家熟悉的面孔,“很让人家看了发笑”。由此也可知,章、黄二人是十分熟悉的。
二、鲁迅为何要倡导版画?
1947年4月至10月期间,黄永玉的木刻画,也经常刊登于《东南日报》“长春版”之上,与章西厓的版头装饰画交相辉映,颇有相得益彰的意趣。而后来于1948年入选《中国版画集》的,黄永玉木刻画代表作《生命的疲乏》,也早在1947年8月3日,即已发表于“长春版”之上,只不过,当时此画题名为《卖玩具者》。
显然,黄永玉的早期木刻画精品,曾以《东南日报》的“长春版”为发表平台,刊发过相当数量。这样的状况,既可视作章、黄二人交谊延续使然,或亦可视作抗战胜利后中国木刻新生力量的“半壁东南”之体现。
回顾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开始,上世纪三十年代,它曾是整个左翼文艺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而它的奠基者正是鲁迅。
为何要倡导版画,鲁迅对这个问题多有阐述,其中最重要的是两点:“当革命之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他认为木刻“是正合于现代中国的一种艺术”。
在鲁迅眼中,文人画固然是中国的“国粹”,但它的保守性强,难以革新,且距当时鼎沸的现代生活实在是非常遥远。而来自西洋的油画,又并非是中国人可继承的传统,且制作困难、流传不便。于是,鲁迅把目光转向了“本来就是大众的”木刻艺术,全力推动了新兴木刻运动。
在鲁迅的大力倡导下,“以刀为笔”的木刻艺术,如同他的杂文,是匕首和投枪,和现代中国的革命与战斗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抗日战争时期,大批版画家奔赴延安,木刻版画成为了延安美术的主要形式;在延安之外,版画队伍也在不断壮大。木刻家们用饱含激情的刀锋“入木”,共同刻下了战时民众生活的历史画卷。
三、与众不同的章西厓与黄永玉
粗略观览章、黄二人的版画作品,不难发现,二人风格较为相近。仅以他们同时入选《中国版画集》的作品相比较,传统剪纸与现代漫画相结合的元素,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刻意的意趣,融入到了二人现代版画的作品创作中。
从创作题材来看,章西厓与黄永玉所走的道路也呈现出了和他人不同的风貌。虽然同属进步的现实主义,章、黄二人的作品却不侧重表现别人普遍关心的题材,如:勇士杀敌、民众支前、学生游行、人民受难等等。相反的是,他们常常以富有装饰风格和漫画情调的构图,使源于生活的画面浸透于愉快的、天真的、童话般的、诗情般的意境之中。
章西厓画面中的人物,一般都是普通劳动者,但却不是从阶级压迫和剥削的角度去观察的。比如在他的代表作《取暖》《烘番薯》《一天的工作》中,人物生活也许贫穷,却不见痛苦,反而有一种诗意的静谧美感。
在上世纪40年代的中国版画评论者群体中,其实也早已有将章、黄二人并提的说法。
譬如,1947年8月30日,就在《东南日报》的“长春版”上,刊发的头条文章乃是史良黻所撰《与徐蔚南论木刻》,文章末段就明确提到:
“胜利以后木刻的题材,已经是多方面的发展了,如西厓、永玉、铁华诸兄的抒情木刻画……就相当的接近为艺术而创作了。”
这里提到的“抒情木刻画”,已然可以视作章、黄二人“画风”的某种概称;而“相当的接近为艺术而创作”,则可以视作章、黄二人的共同艺术旨趣。
当然,许是由于稍微年长,以及长期办报的缘故,章西厓的作品更富装饰性,表现力也就更为“中性化”,更适合为各类报刊作插图,以装饰和适应整个报刊版面;而黄永玉的作品更富视觉冲击性以及表现力,如用作报刊插图,必得图文风格极相匹配才行,往往更适合童谣、诗歌、传说类书籍的插图。仅以汪曾祺《烟与寂寞》一文的配图为例,章的《捏脚》就比较适宜,而在当时的黄永玉作品中,则不一定能选得出更适宜者。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