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开奇
二零零一年度的普利策戏剧奖及百老汇托尼最佳戏剧奖双双颁给了美国青年戏剧家戴维·奥本(1969-)的以数学家为题材的《求证》(2001)。该剧同时还获得了外百老汇评论家最佳戏剧奖和戏剧家最佳编剧奖等奖项。自2000年荣获托尼奖的《哥本哈根》(2000)在百老汇震撼了美国戏剧界、科学界和历史界之后,《求证》又一次证明了科学人文戏剧的魅力。《求证》于2000年五月二十三日首演于纽约外百老汇的曼哈顿戏剧社;同年十月二十四日转入百老汇的沃尔特·科大剧院上演。
我是在二零零一年春天在曼哈顿西四十八街的沃尔特·科大剧院看的《求证》,当时它已获得普利策戏剧奖。那年暑期,应上海戏剧学院《戏剧艺术》之约,我在在上海完成了《求证》的译文及评介并发表于2001年第五期的《戏剧艺术》;当时纽约百老汇的《求证》仍在热演之中。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和香港话剧团早在2002年便决定联合排演《求证》,由时任香港话剧团艺术总监的毛俊辉导演执导;好事多磨,毛俊辉老师终于在2004年底将他的《求证》精彩地呈现在上海和香港两地的舞台上。我参加了《求证》在香港的首演,香港的话剧观众及他们的观剧文化展示了一个国际大都市的文明和成熟,毛俊辉先生的导演艺术以及他谦谦君子的人品风范令我至今难忘。
《求证》以严谨的写实手法展示了美国一位天才数学家父女二人的困境与命运。剧中的女主角凯瑟琳的父亲,芝加哥大学的著名数学教授、天才数学家罗伯特患了精神分裂症。继承了父亲数学天赋的凯瑟琳五年来牺牲了自己的学业和生活在家照看生病的父亲直到他去世。故事的场景从她父亲葬礼的前夜,也是她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开始。父亲亡灵的再现、她自己起伏不定的情绪、罗伯特的学生哈尔在导师书房里的发现、远在纽约的姐姐克莱拉的到来、随后与哈尔的一段迸发的恋情、一本神秘的笔记及一项世界数学难题求证的归属将剧中的人们置于矛盾与冲突之中。剧名《求证》既来自这项求证又暗指剧中的核心问题:凯瑟琳究竟继承了父亲的多少遗传?是数学天分呢?还是精神分裂?
《求证》一剧中的浓厚的学术文化气氛源于奥本的家世与他自身的文化经历。他一九六九年出生在芝加哥,在阿肯色州与俄亥俄州长大。他父亲是阿肯色州一所大学的英国文学教授,是研究英国戏剧大师R·B·谢立丹的专家,曾担任过文学院院长。奥本在童年时代看的第一部戏就是《造谣学校》,在芝加哥大学读的是英美文学专业。他酷爱戏剧,在芝大加入了外外校园剧社,演剧、写戏剧小品、写独幕剧;他观摩芝加哥各种风格迥异的戏剧表演,迷恋斯特彭-沃尔夫剧院的即兴闹剧的风格。马梅特和斯托帕的语言幽默与结构谨严给了他很大的影响。
芝大毕业后,他获得了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的电影创作基金而来到洛杉矶从事电影剧本的写作。一年后他认为自己做了高贵的抉择,不再申请继续洛杉矶电影写作项目,而是去做一个纽约的穷作家,继续他的戏剧创作。他说,“我深知作为作家我将会穷困,即使穷困我也宁做剧作家而不做电影编剧。”恰如剧作家赵耀民曾在《戏剧文学何时重归殿堂?》一文提到,“就现状而言,在世界文学的世界里,戏剧文学仍然称雄一隅,受到极大的尊重和关注。……国外文学界似有无形的惯例,一样写剧本,从事戏剧创作的可称之为作家,从事电影电视剧创作的却只能叫编剧。诺贝尔文学奖只有给剧作家的,没有给编剧的,编剧只好到好莱坞去争取。戏剧在文学界,影视在娱乐圈,大致如此。”在西方,无论是纽约百老汇或伦敦西区,戏剧文学的地位至高无上,所以奥本的选择不无缘由。而中国戏剧精神的匮乏与中国戏剧文学的冷落又有着何种关系呢?
来到纽约后,他考入了纽约朱利亚艺术学院编剧专业,师从玛莎·诺曼和克里斯杜·让。同学中还有才气纵横的剧作家斯蒂芬·贝尔伯,基拉·奥勃兰斯基和朱利亚·乔丹。这一时期,他发表在米德尔伯里大学的《新英格兰周刊》上的短剧系列有《你准备好了?》、《损失控制》、《第五行星》、《想你》、《我们度过了美好时光》、《你相信怎样的未来》等。在朱利亚学院学习期间他还荣获了古根海姆奖学金级海伦·梅里尔剧作奖。《求证》是奥本公演于百老汇的第二部剧作,一九九七年他的另一部剧作《摩天大厦》在纽约外百老汇的格林威治剧场上演。该剧表现了城市建筑文化及芝加哥建筑师们的生活与爱情。
离开朱丽亚特艺术学院后,奥本先后就职于一家出版社和一家电影纪录片公司。随后他辞职去探望在伦敦研修博士的未婚妻。就在伦敦,他开始了《求证》一剧的创作。奥本的妻子是一位历史学家。如今,奥本夫妇住在纽约布鲁克林与曼哈顿隔岸遥望的文学家艺术家们聚居的科波西尔区。2005年,他将《求证》改编为电影;在随后的两三年间他写了电影剧本《湖边之屋》(2006)并且还自编自导了电影《公园中的女孩》(2007)。
《哥本哈根》写了二战时期两位核物理学家之间的历史之谜,《求证》写了一个家庭中父女两代数学家的生存困境。人们往往把它们归为一类戏,但在戏剧风格上,两剧差异颇大。当奥本听到人们不时地把《求证》与《哥本哈根》和汤姆·斯托帕的《阿卡荻娅》等其他科学剧相提并论时,他说,“这很奇怪,我一直为此感到惊奇。我认为《哥本哈根》是一部罕见的杰作,我为之赞叹不已,但我觉得它和《求证》完全不同,《哥本哈根》是对一特定历史之谜的探索与反思。剧作体现了极高的戏剧艺术性和深广的人文关怀,但它表现的是的是一个特定的历史背景和一个难解的历史之谜。而我的《求证》是一个故事,应该是一个非常传统写实的家庭后院戏,只是它碰巧发生在大学校园的氛围中。”《求证》采用了严谨的写实手法,与奥本之前作品中出现的某些后现代风格相比,《求证》的戏剧结构极为传统古典,除了第二幕第一场和第四场戏的时空闪回外,全剧按严密的线性叙事发展。舞台布景灯光均为严谨的写实风格。剧中芝大校园附近凯瑟琳家后院的背景所体现的这种邻家故事的风格特别贴近美国中产阶层观众的心灵。
[NextPage] 出自一位年轻的剧作家,《求证》体现了作者极高的编剧艺术素养。并不像某些新人在戏剧手法上标新立异,《求证》以其戏剧结构的谨严,精炼令人叹服,在戏剧结构上它几乎象推理剧或心理悬念剧那样环环紧扣地展示剧中人的心理与行动的进程。这对编剧新人的奥本而言尤为可贵。譬如:当第一幕结尾时,三位剧中人这样对话:
凯瑟琳:不是我发现的。
哈尔:是你发现的。
凯瑟琳:不是我。
克莱拉:究竟是你还是哈尔发现的?
哈尔:不是我发现的。
凯瑟琳:不是我发现的,是我写的。
那么谁写了求证?凯瑟琳还是罗伯特?在交待了凯瑟琳与父亲的往事、罗伯特的病史以及四位剧中人物间的关系后,第一幕结尾的悬念使得第二幕急起直转,全剧犹如在中点处越过峰顶而跌宕直下。对于《求证》的严谨的传统戏剧风格,评论界给予高度评价。《纽约杂志》评价说,“当我们说起美国伟大的剧作家,我们会想起阿瑟·米勒、尤金·奥尼尔和……他们总是把深刻的思想与人性体现在贴近我们生活场景的家庭戏剧中。欢迎戴维·奥本加入这个行列。”《纽约日报》的评论说,“一个引人入胜的传统故事充满了悬念与意外……”《纽约观察家》的文章说,“《求证》的人生感怀给我们以震撼……剧中的数学给人以审美愉悦……同时,朴实而新颖的戏剧风格及人文精神成就了这一部杰作。”
奥本在构思情节发展时决定用数学—一个重大的数学求证的归属权。他觉得,“数学研究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与它依然可能是个体方式的科学运作;当绝大多数学科研究都以团队方式进行大项目、大课题运作时,在数学领域仍然有人独自在阁楼上穷经皓首的作着伟大的探索。”尽管《求证》整部剧作贯穿着数学语言及数学家们有趣的对话,但这并不是一部关于数学的剧作。只是通过数学,揭示了一个困境中的家庭,当决定剧本中数学内容的含量时,与麦克·弗雷恩《哥本哈根》一剧相左,他选择了宁缺毋滥。“我很快就决定,把重心放在家庭上。在初稿中数学内容要多得多。在修改时,重心移到家庭这边,尤其是父女关系成为全剧的心脏。
传记《海森堡的战争》一书使弗雷恩创作了《哥本哈根》,奥本在《求证》动笔前反复阅读了剑桥大学数学家哈迪的《一个数学家的道歉》这部关于数学家审美诉求的经典作品,一部对数学充满着热爱与激情的书。对于《求证》中数学家父女的困境,三个世纪前的约翰·德雷顿曾提出“天才与疯狂紧密相连,两者之间的分隔仅为一线之遥。”奥本也认为,“绝顶的数学天赋与疯狂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这并非是说数学将人逼疯,而是那种锐利与较无理性的人格易于将人引向疯狂。”在他写《求证》时,纳莎的新作《美丽的心》尚未出版,但奥本知道书中患了精神分裂症的诺贝尔数学奖得主纳什。《求证》中的父亲多少有着纳什的影子。
[NextPage] 编剧艺术的悖论之一便是作品越显得完整,剧作者越构思得周详,作品留给人们的疑问与思考便越加深远。剧中凯瑟琳始终担忧着父亲遗传给她的是数学天赋还是疯狂基因;她渴望走父亲的道路,又恐惧走这条道路。她未来的命运将会怎样?这贯穿全剧的悬念作者并未解答。他把这命运的求证与思考留给了走出剧院的观众。
(实习编辑: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