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开奇
人们都会想起自己的孩提时代:黑夜里,你从恶梦中醒来,身旁的长辈抚慰着你;或许你从未想到安抚着你的长者也像你一样的恐惧之极。这正是2002年十一月十一日首演于纽约戏剧工作室剧院的《远方》(2000)一剧启幕的场景:半夜里小女孩琼惊恐地向她的姑妈哈珀描述她目击她姑父将满身血迹的人们塞入卡车车厢并毒打孩子。哈珀则解释她丈夫是在挽救孩子,惩戒“叛徒”,救助逃难者。此前,千禧年(2000年)的十一月,这部邱琪尔的《远方》也是由斯蒂芬·道尔德里执导首演于伦敦皇家宫廷剧院。
《远方》的作者英国著名剧作家卡莉尔·邱琪尔曾写过《高职女士》和《九霄云外》等名作;而《远方》的导演,英国著名导演斯蒂芬·道尔德里在担任九十年代皇家宫廷剧院的艺术总监期间,引领英国当代戏剧新潮流,以其非凡的道德勇气成为英国严肃戏剧的代表人物。道尔德里曾执导过的《巡官来访》,近来还执导了2009年奥斯卡获奖作品,深刻反思纳粹德国社会与人性的影片《朗读者》。
邱琪尔一九三八年九月出生于伦敦,二战中全家移居加拿大的蒙特利尔,她在那里读完中学后又回到英国读大学。一九六零年她在牛津女子学院的英国文学专业毕业。她在大学里开始了戏剧的创作生涯,为学生剧团写了三部剧《楼下》、《你无需害怕》和《享受快乐时光》。一九六一年,在嫁给了同是牛津毕业的律师戴维·哈特之后,她一边抚育三个儿子,一边为BBC创作广播剧。一九七二年她成为皇家宫廷剧院的第一位女性专任剧作家。自七十年代以来,她一系列优秀的戏剧作品奠定了她英国当代最杰出的女剧作家的地位。邱琪尔的作品深受布莱希特、品特和马梅特的影响。其作品的主题总在剖析人们在文化、阶层、贫穷、性歧视及自我局限的束缚中的奋力挣扎;她大都以她笔下女性人物的生存状态来寄托她对当代社会及人类现状的深切关怀。她总在不断探索新的戏剧表现形式而总是深受人们的欢迎和喜爱。
除了《远方》之外,邱琪尔的剧作还包括《拥有者》、《反对性与暴力》、《白金汉郡闪耀的灯》、《刻薄的汤姆》、《九霄云外》、《高职女士》、《沼泽》、《软条子》、《几只鸟》、《重金》、《冰激凌/热软糖》、《疯狂的森林》、《攻击者》、《蓝心》、《一个号码》、《一个梦的戏剧》、《借酒敢说我爱你?》、《七个犹太孩子—一部关于加沙的剧》等。
《远方》是一部充满了恐惧与暴力的戏剧,其主题是恐惧;是政府强加于公民的恐惧。这一恐惧贯穿全剧。剧中仅有三个人物,剧长也仅四十五分钟,但却包函了几部长剧的内容。《远方》简约的三场戏令人想起品特的《晚会时光》、奥维尔的《一九八四》(1984)和《动物庄园》。这是一部关于善恶大决战的戏剧,富于叶芝戏剧意义上的恐惧美;一部受难者们写下的世界末日前的决战戏剧。
《远方》一剧以现实主义的风格开场,随后转入了前所未有的真实与恐惧的隐喻境界。启幕前,一堂彩色的幕景掩盖了舞台,幕布上宁静的田园风光—起伏的山峦间点缀着一幢小屋,绿树、小溪,流水淙淙、鸟语花香。启幕后,压抑的恐惧却笼罩着全场,客居乡间哈珀姑妈家中的小女孩琼半夜被室外的惨叫惊醒。她爬出楼上的窗户而发现了后院可怕的真相,她质问“如果是开晚会,为何到处流淌着那么多的鲜血?”姑妈起初抚慰,继而搪塞,随后辩护。当琼目睹了她姑父在后院殴打成人与孩子时,哈珀坚持姑父“只是痛打叛徒”。她要求琼不得声张,因为孩子是“社会和谐安定的重要因素”。这场戏中令人嘡目的并非仅仅是黑暗的血腥政治暴力而是对琼的质问精神的无情压制。
在暴力与压制中二十年过去了,甚至长大成人的琼也意识不到她当年的叛逆精神已被社会的权贵统治势力所压抑。第二场中已成为姑娘的琼与她的同事托德正在一家帽子工场制帽。他们用羽毛,铁丝、闪光物、丝带和绢纱制作样式华丽的游行用帽。在琼与托德一边制帽一边讨论着他们行业中的黑暗与不公时,一顶顶千奇百怪的帽子成形了。他们的制帽也是竞赛,他们生产的帽子专供国家的死刑犯们临刑前游行示众所用。游行之后,所有的帽子都被焚烧,唯有琼制的帽子除外,因为她的帽子被宣布获奖而陈列入博物馆。
正如托德所说,他们的帽子是一种隐喻。当舞台上的游行队伍—一队国家的死囚犯们挂着脚镣手铐,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进行临刑前的游行示众时,我们才明白琼和托德的艺术产品的意义:那些美丽的帽子美化了囚犯们死刑前残忍的示众仪式。而我们热爱艺术的工艺家们却在这政治死刑的实施中充当了如此冷酷的统治机器的一员。琼的道德选择被压制到了要么维持生计,要么挑战帽店老板的腐败;她的价值观已完全禁锢在制帽的需求范畴之内。在一个社会中死刑不仅司空见惯而且是一项庆典仪式,那么随后堕入邱琪尔笔下荒诞不经的乌托邦地狱即使令人不安,也全然合乎戏剧逻辑。《远方》的戏剧结构是那般简炼犀利,恰如开场时小女孩琼深夜听到的窗外的惨叫。
[NextPage] 最后一场戏发生在战争中,剧情突然坠入了可怖的混乱。远方的世界蜕变为一场混乱的善恶大决战,恶战中,“猫儿们加入了法国一方”,“大象们则投向了荷兰人”,甚至天气也加入了恶战的行列。我们无从知晓战场上的各方为何而战,冲突的根源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对邪恶的默认、对愚昧的盲从及精神与道德的沦丧;人们视这种战争为天经地义而积极投入。哈珀和多德正在哈珀的家中等待琼的归来。而从战争中归来的琼惊恐万分地述说着她的战争恐惧,她无从知晓那自然界的溪流、马群、闪电和黑暗站在战争的那一方。此刻,三个人物在哈珀的家中惊恐质问自己的家园“这是一个安全之处吗?”毫无疑问,这个世界已无任何安然无恙的角落,因为在这场战争中,所有的动物,自然界都成了敌对的双方,用琼的独白的台词来揭示该剧的核心“世间万物都被军事征用了。”
从琼的姑父血腥殴打他车厢内的“叛徒”和孩子,到国家的政治犯们被处决前的游行示众,全剧的高潮落在琼从战场上归来的独白,她恐惧之极的是这个世界上敌对双方的宣传。她的归途中充满了凶险,因为溪流、草地与蜂蝇都加入了战争,他们身处于一个万物俱在相互敌对交战中的世界。
此前,邱琪尔曾用习语和神话故事风格创作的《攻击者》令人眩目地描绘了人类面对的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剧中她展示了一个大自然邪恶力量猖獗的地狱世界。相比之下,《远方》更精炼,动人而令人震撼。恰如库什纳的《居家者/喀布尔》,《远方》的核心并非仅仅预言和警示人类的末日与灾难,而是对人类的贪欲及失责造成的自我毁灭的深刻揭露,剧中的人们都陷入了无可逃避的灾难与冲突,而这灾难与末日恰恰来自于人类自身的荒谬与疯狂。
展示人类在历史中的主动与被动,自然是严肃戏剧的深刻哲理的强力体现。这类剧作要求剧作家具备深刻的哲理探索、惊世的道德寓意、悲悯的理想情怀。作为古希腊的悲剧家们,历史被理解为命运,而现代剧作家们,至少自易卜生之后,便不断的质疑与拷问—迫使我们质问—剧中人注定的无法改变的命运。这样的剧作家展示了历史的不可抗拒性与可能性,展示了历史许诺的徒劳与落空的悲剧性。他们将寻常生活下冲突纠缠的激荡暗流推向汹涌的水面。
百年前,戏剧大师易卜生等以他们的社会问题剧中的尖锐冲突展示了与传统社会的决裂,在戏剧主题与戏剧艺术两方面突破了旧时代的桎梏与藩篱,现代性终究穿透了层层厚重的压抑与限制。百年后,西方社会政治戏剧的代表人物邱琪尔和库什纳等目睹着世界正疯狂地冲向灾难,人们却蝇营狗苟地算计着自家点滴的眼前利益。《远方》的焦点并不在于展示不同世界观的冲突,而在于表现人类个体生命与历史转变力之间的连接。易卜生憎恶那腐朽溃败价值体系的伪善,而邱琪尔在《远方》中揭示了当今世界上每日每时无处不在地对人类的屠杀迫害及对自然的蹂躏劫掠。这并非是剧作家的小题大作或说项,而是他们对时代的敏锐洞察及对人类命运的忧患与悲悯。
(实习编辑: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