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东杰
中国文化里是否存在“自由”传统?可谓言人人殊。美国汉学家狄百瑞曾以宋明理学为例,对此做了肯定答复。这和晚年的傅斯年对孟子的推重一样,都是从儒家思想中寻找线索。不过,在中国,提到“自由”二字,恐怕更多人想到的是道家,尤其是庄子。庄子当然没有说过这个词,但他体现出的那种弃绝俗世、“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气质,却相当形象地诠释了大多数中国人对“自由”的理解。
但也有很多人不同意这个答案。他们的理由是:现代自由主义中的“自由”,建立在一种特定的权利观念之上,它只能通过对公共事务的积极参与体现出来。然而,庄子的“自由”则是个人的、内心的,他对俗世生活和价值的弃绝,不但不会使他更自由,反而使之与“自由”离得更远。
最近读到王博先生的《庄子哲学》,觉得似为这个批评增添了新证据。王书对历来被认为最能反映庄子本人思想的《庄子》内七篇做了逐篇解读,但它的次序很怪:不是从位居《庄子》篇首的《逍遥游》讲起,而是从《人间世》讲起——事实上,作者根本认为《人间世》才是《庄子》的核心。这个安排和作者对庄子思想的解读有关:他力图从庄子的实际生存环境中去理解庄子的思想。
庄子生活的战国晚期,“天下无道,祸重于地”。一个人在这样的时代应如何自处?是像孟子一样,汲汲皇皇,席不暇暖,欲图找到一位能够施行“仁政”的君主;还是如大多数士人一般,奔走列国,只为一己功名?庄子当然不屑于作后者,但也不愿学前者——他审时度势,以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理想主义只能招致杀身之祸:一身不保,如何救天下?他承认自己能力有限,对这个无道的世界无可奈何,只能想想怎样苟全性命。他不得不与世俗妥协,但又不甘心一味屈从俗世绳墨。为此,他把身心分作两块:身在人间世,心做逍遥游。
在庄子恬淡潇洒的表情后,埋藏着深刻的痛苦和悲伤;但面对失道的世界,他并不选择对抗,因为他对改变现状并无信心。如果自由主义就是一种政治抗议传统的话,那庄子显然不是自由主义者。
其实,从史学立场看,作为一种价值体系和行为取向的自由主义本系近代舶来品,岂但庄子,就连程朱陆王,也都算不上什么自由主义者。不过,若换一个问题:从建设中国现代自由观念的角度看,庄子能否提供思想资源?答案便可能是肯定的。
这至少有两方面的意义。首先,仅有内在自由当然是不够的:对大多数人来说,它过于玄妙;离开制度保障,其维持成本也太高。然而我们也应知道,个人的内在自由是公共自由的前提。缺乏独立意志,政治自由的观念既无从发生,为自由而行动更不可想象。庄子固然消极,但他提供了面对强大外力压迫而能维护内在独立的可能——正是这种独立使他天然地逃离了俗世功利的诱惑,亦不会被现实的痛苦和失望压倒,而得以翱翔于俗世的泥淖之上。
其次,庄子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多元视角。对个人独立性的珍视,使他懂得从不同主体角度思考问题,竭力打破唯一真理的虚妄。王博先生用《庄子·应帝王》篇中倏忽凿混沌的故事来讲这个道理,最为简要:混沌没有七窍,与众不同,“何以立足于人间世?”倏、忽大动怜悯心,希望混沌如常人一般,实是出于慈悲一念。这正好比儒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热情无私。可是,推己及人是否也是“以自己的标准来塑造他者”?这种热情不是“粗暴的”吗?为我们热情所灼烧的对象会不会像混沌一样“失去自我”?这些问题,儒家很少考虑,却是一个自由社会成立的根据之一。
自近代西学东渐以来,中国读书人对传统文化即抱有两种态度。一是在传统中寻找与西方共同的价值,有时不免附会;一是强调中西差异,尤其热衷指摘各种附会中西的言论的错误,例如“儒家是民本思想,不是民主思想”等。这两种态度,后者当然更高明。不过,我这里想用庄子的事例说明,二者实各有其通与不通之处。把庄子附会为“自由主义者”,自然犯下了混淆时空的错误,但我们也不必否认,二者确实存在近似点,而这可能正是对传统加以创造性转化的入手处。如是,我们才能在发现中国文化殊异性的同时,维持其不可磨灭的普遍价值。
(编辑: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