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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我爱你,我们的关系很难做到夫妻 | 杜拉斯诞辰纪念

2019-04-04 10:21:52来源:凤凰网读书    作者:

   
“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迷离的夜色中,白昼之光已经尽数沉没。他们从公寓里走出来,步行穿过杂沓的街道与各种各样生活的热气。

  1914年4月4日,法国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出生。她独特的爱情观引起巨大争议,一本本风格明显的小说,也让她一度成为文艺青年眼中的精神食粮。杜拉斯的文字里充满了关于性爱与生存的感悟,并不总是讨人喜欢,却总令人印象深刻,今天,我们发出一篇节选自《我们不能停止不爱:杜拉斯传》的文章,看看这位波德莱尔笔下“洁白而冷冷”,常年生活在孤独与暴力中的杜拉斯,如何与她生命中烟雾般的情爱痴缠终生。


  “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迷离的夜色中,白昼之光已经尽数沉没。他们从公寓里走出来,步行穿过杂沓的街道与各种各样生活的热气。昏弱的路灯照耀在她的暗红色唇膏上,凝结出时间的性状,透过身心的疲惫相看,竟是那般哀艳苍老。在餐馆门口的落地镜前,她看到自己的样子。看到情欲对自己面容的永久性地损坏。他揽住她的腰,也看着她:“你看起来累了……”


  “不,不是因为累……我老了。你看我,我老了。”他笑了。不知为何地笑了。仿佛是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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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带她去九层楼的中国饭店。她第一次听到那种中国独有的堂倌报菜和厨房呼应的吆喝声。他们坐在最清静的一层楼上——那个专门为西方人保留的贵宾席上,却戏剧性地坐着一个贫穷的西方少女与一个富有的中国男人。风扇吹起厚重的隔音帷幔,吹起窗外的红色灯笼,平台上中国乐队的奏乐声若隐若现地传进耳朵,现实的尴尬,让她感觉压抑。那样的压抑,又让她充满了冷静的暴力与忧伤。


  餐桌上进行的话题断断续续。他用不够润滑的巴黎腔一搭一搭地说着话,谈及父亲的发迹史,谈及流行的瘟疫,谈及对巴黎的怀念与抵触,也谈及可怕的世事与时间。她的话极少,闷头不语,以内心的孤清和荒芜,跟他话题里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讯息防备着、对峙着。”他望着她,“真想不通,这样与你在一起,就想把你带走……”


  “去哪儿?”


  “中国。”


  “中国……中国人……我不喜欢中国人……”


  “我知道。”她一边咀嚼食物,一边说:“如果被我妈妈知道,尤其是我大哥,我们会被杀死的。”


  看着他慢慢僵硬的表情,她有些夸张地笑起来。接着,她做了个鬼脸,又说:“以你们的风俗,不是处子的姑娘,是找不到好人家的……是不是?我妈妈告诉我的。”他将一段燃烧的烟蒂掐灭在盘子里,随即笑着告诉她:“是的,你妈妈说得对,破身之后,就代表着失贞,是不忠。不忠的姑娘,没有夫家肯接受她。”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却耸耸肩继续说,表情里浮动着懦弱的骄傲:“没办法的事。虽然很迂腐,虽然我也不喜欢。但我是个中国人,我的父辈亲人都是中国人,对不起。所以,即便我喜欢你,爱你,我们的关系,也很难做到夫妻……”她手中拿着中国的筷子,狼吞虎咽地笑着重复:“正好。正好我不喜欢中国人。”


  “在我们交往期间,前后有一年半时间,我们谈话的情形就像这样,我们是从来不谈自己的。自始我们就知道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未来不可预料,当时我们根本不谈将来,我们的话题就像报纸上的新闻一样,内容相同,推理相逆。”或许是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不能天长地久,所以才那么畏惧谈及将来。将来是什么?将来就是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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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恒”二字,在他们之间变得遥不可及,便注定只能当成记忆的前缀。是的,一对男女一生中如果有婚姻的可能,即便仅仅建立在金钱和欲望之上,若能在浩渺的流光里相安无事地保持一辈子,何尝不是一件圆满和美之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永恒。而当时,她和他的关系,除了“情人”之外,在已知或未知的未来里,已经失去了任何一个可能,注定是残缺无望的悲哀。


  “我对他说我准备把他介绍给我家里的人,他竟想逃之夭夭,我就笑……他认为我周围所有的人无不在等待他前去求婚。他知道在我家人的眼里他是没有希望的,他知道对于我一家他只能是更加没有希望,结果只能是连我也失去。”中国情人在堤岸请客吃饭。在最好的中国饭店,宴请多纳迪厄一家。


  席间,她的两个哥哥大吃大嚼,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世俗吃相,却对那个请客的人生出最大的鄙夷。他们不和他说话,不搭理他,也不正眼看他。两兄弟是时唯一的热情和兴趣,就是桌上堆积如山的美酒佳肴。只有她母亲说话。她说些什么呢?说送上来的菜肴,说价格的昂贵……然后,昂贵的价钱把她噎着了,她一直不断地打嗝,大声地笑着,打着响亮的嗝。


  他呢,起初还自告奋勇地试图讲一讲他在巴黎的一些故事,但他很快发现,那是失败的——很不幸,根本没有人会听他说什么,他们都对他视若无睹。包括她,与他一起度过欢愉下午的小小女人,也对这一切冷眼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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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她已经达到了目的——她成功地向家人炫耀了她的情人,他富可敌国,哪怕他只是一个中国人,哪怕她只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也正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她又成功地对家庭实施了反叛和攻击。当他在钱夹里抽出一叠大钞付账时,家人羡而不得的目光,将窘迫压制在自信之下的目光,令她产生异样的快慰。“有我家人在场,我是不应该和他说话的。除非,对了,我代表我的家人向他发出什么信息……”


  譬如,饭后,她的大哥皮埃尔提出来要去泉园喝酒跳舞。那是一个高档之所,是他平时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他必须抓住这次免费请客的机会。在舞会上,莱奥想与她单独待一会儿。他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被离弃的孤独。


  而皮埃尔却在一旁以尖刻的声音决断地提醒着——她看到,在那种严阵以待的氛围中,瘦弱的中国情人很快妥协,眼神里则出现小哥哥常有的那种恐惧。她也看到了他的孤独。她知道,那正是他们之间情感的萌生之所,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与其都有维系。但是那一个夜晚,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将收起对他所有的怜悯与渴望,成为一个冷酷的人,一个随时可以离开的人,一个永远遗弃他的人。


  他在我大哥面前已不能称其为我的情人。他人虽在,但对我来说,他已经不复存在,什么也不是了。他成了烧毁的废墟。我的意念只有屈从于我的大哥,他把我的情人远远丢在一边了。我每次看他们在一起,那情景我相信我绝对看不下去。我的情人他那荏弱的身体完全被抹杀了,而他这种柔弱却曾经给我带来欢乐。他在我大哥面前简直成了见不得人的耻辱,成了不可外传的耻辱的起因。对我哥哥这种无声的命令我无力抗争。只有在涉及我的小哥哥的时候,我才有可能去对抗。牵涉到我的情人,我是无法和自己对立的。现在讲起这些事,我仿佛又看到那脸上浮现出来的虚伪,眼望别处心不在焉,心里转着别的心思,不过,依然可以看出来,轻轻咬紧牙关,心中恼怒,对这种卑鄙无耻强忍下去,仅仅为了在高价饭店吃一顿,这种情况看来应当是很自然的。


  ——《情人》


  电影《情人》中演绎了泉园喝酒跳舞的一幕。喝醉酒的皮埃尔睁着通红的眼睛向莱奥挑衅。莱奥主动示弱,引起一片不怀好意的笑声。她的情人被大哥羞辱,她选择沉默,任凭时间在无声的流动中迅疾地锈蚀。是的,他不是她的小哥哥,她不会为他去与大哥对抗,因为在她心里,要去对抗的那种想法都不能成立。如果不是包裹着金钱,彼时中国男人的荏弱,暴晒在白人们的目光之下,必将是那样一文不值,就连与他同坐都觉得是一种羞耻。


  她在那种难以忍受的羞耻感中起身,邀请小哥哥一起跳舞。音乐开始狂欢,在中国情人的注视下,他们亲昵地拥抱着,她的胯部在小哥哥的双腿间放荡地扭动,充满了报复性的情欲,一种与死亡临近的味道。她的母亲倚在椅子里,妆容已被疲惫融化,面部线条也随着臃肿的身线流逝了。在喧扰的音乐声中,她又开始疯狂地大哭,悲恸地向身边的莱奥赔着不是,声称他看到的兄妹跳舞这一幕,就是他们家庭的罪孽。


  家庭的罪孽。“我们在一起相处因为在原则上非活过这一生并为之深感耻辱不可”,玛格丽特在书中如此概括说。如是,他们憎恨生活,就像憎恨贫穷,憎恨自己。因为血缘而衍生的共同关系,便成了各自生命里最可憎的物质,无法摆脱,无法逃避。“我们又到公寓去了。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


  舞会散场之后,母亲与哥哥们返回沙沥,她则与他去了公寓。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在那个滚烫又哀凉的深夜,他将她粗暴地推倒在床上,用力掌掴她,在她身上任意撕咬,用对待一个妓女的方式对待她。他把那个晚上所遭受到的耻辱、鄙夷、漠视、伤害,全都化作令人窒息的强盛欲望,以接近死亡的姿态,与她报复一般地做爱,完成关于暴力、痛苦、绝望、破灭、爱与恨皆不得的发泄与纠缠。


  而她从头至尾都不发一言,一边倔强地忍受着,也一边颓废地享受着。事后,她轻轻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两条放纵的双腿在床边晃动着,像一朵凄艳动人的罂粟花。她问他:“你之前跟别的白人女子上过床吗?”


  他说:“在巴黎的时候有过,在这里从来没有,这里只有法国妓女。”她低头笑了。他突然扳过她的脸,让她直视他:“说,你跟我说,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我的钱。”她说:“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你的钱。我妈妈说,我一次的价钱是500皮阿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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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起身来,从钱夹里一张一张地抽出5张大额纸币,恼怒地摔在她面前,然后瘫软在椅子里,痛苦不已。当赤裸的真相被和盘托出,通常比赤裸的身体更触目惊心。爱情是无力的,他可以抵达她的身体,却观望不了她的内心。当一场性爱沦为交易,说心比身体高贵,又还有什么神圣可言。他在痛苦中感到可悲。而更可悲的是,他并不能终止这样的痛苦——他分明知道,她是为了钱和自己在一起,却依然迷恋于她,仿佛饮鸩止渴。


  有时,我不回寄宿学校。我在他那里过夜,睡在他的身边。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怀抱里,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温暖之中。但是我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有时,我也不去上课。晚上我们到城里去吃饭。他给我洗澡、冲浴,给我擦身,给我冲水,他又是爱又是赞叹,他给我施脂敷粉,他给我穿衣,他爱我,赞美我。我是他一生中最最宠爱的。


  ——《情人》


  他爱她,就像爱着情欲本身一样,皆有占据的性质,卑微的、不安的、惧怕的。他惧怕她遇到别的男人,惧怕她离开。也惧怕会因为事情的败露而被关进监牢——她毕竟年纪太轻。她不在乎地笑着,笑他那种战战兢兢的爱、战战兢兢的惧怕。“他要我瞒住我的母亲,继续说谎,尤其不能让我大哥知道,不论对谁,都不许讲。我不说真话,继续说谎,隐瞒下去。我笑他胆小怕事。我对他说,母亲穷都穷死了,不会上诉法庭……即使这件事上诉法庭,同样也不会有着落,用不着害怕。”母亲不会上诉法庭,是因为母亲已经认同了他们的关系。根本不需要隐瞒了。她的母亲已经自欺欺人地认为,女儿是为了钱才跟一个中国人在一起的,他们之间存在的,只有利益,所以当利益终止之时,一切也应当果断而干净地结束,不会有任何牵连。当然,在这种诱人的利益存在之时,能享受一天是一天。不仅如此,她的母亲还亲自来到寄宿学校,要求校长同意女儿晚间自由行动,不要规定返校时间,也不要强迫周末的活动,集合和出外散步。她看到母亲穿过空荡荡的操场,穿着旧皮鞋,戴着镶有黑纱的太阳帽,向校长办公室走去。母亲对校长说:“这个小姑娘一向自由惯了,不是这样,她就会逃走,就是我,作为她的母亲,也拗不过她,我要留住她,那就得给她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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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娘的学业,你不知道,她是我唯一剩下的希望了……”接着,她又听到,母亲向校长哭诉了丈夫的死,儿子的不成器,还有多年来的不公与孤立无助……但是她知道,校长接受了这种意见,因为她是一个白人。那天她没有过去跟母亲打招呼。她躲在宿舍里,哭了起来,为母亲带来的羞耻,为一些曲折迂回的爱。如是,她住在寄宿学校便像住在旅馆里一样。


  可叹的是,她的母亲曾是那样信奉少女贞节,也曾对她规定禁令,让她对天发誓,与莱奥交往可以,但绝对不能以身相许。而当母亲拿到那5张大钞时,那得意的表情却让她相信,生活的最后一道尊严、最后一丝骄傲被金钱压垮的模样,远比一个毒誓的应验更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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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凌小汐

出版社: 中国华侨出版社

出版年: 2014-4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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