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6月沈从文在北平初识林徽因。徐志摩摄
“绝顶聪明”的林徽因与腼腆的沈从文
沈从文曾说梁思成是他作品的“第一个评论家”,虽然不免有些夸张,但自从认识梁思成夫妇后,沈从文与他们,特别是他与林徽因的友情一直维持到老,甚至把林徽因当作可以倾诉心中隐秘的密友,确实是事实。
因为徐志摩,沈从文走入新月圈是自然而然的事,而林徽因是新月社成员之一。“新月”之名来自于印度诗人泰戈尔的《新月集》。1924年5月,新月社用演出泰戈尔的名剧《齐德拉》的方式欢迎到华访问的泰戈尔。灯光暗下来,幕布缓拉开,舞台中央是一个婀娜的少女,她身穿印度古装,伸展着双臂,高昂着头颅,仰望着用灯光打出的一轮圆月,目光痴迷、神情虔诚,极具雕塑感。这个“少女”就是林徽因。
从那时到现在,社会对林徽因的评价一直不乏溢美之词,除了美貌外,萧乾说她“有学识,有见地”;卞之琳说她“天生有诗人气质”;萧离说她是“聪慧绝伦的艺术家”;费慰梅认为,她“能够以其精致的洞察力为任何一门艺术留下自己的印痕”,而在沈从文的心目中,她是“绝顶聪明”的。
新月社里,沈从文先认识的是凌叔华,因此一开始他跟凌叔华走得更近一些,他对她也有很高的评价:“叔华才真是会画的人,她画得不坏。这女人也顶好,据他们说笑话,是要太太,只有叔华是完全太太的,不消说那丈夫是太享福了。”(沈从文《致王际真信》)徐志摩意外丧身后,凌叔华和林徽因争夺他遗留下来的存放有日记、情书的“百宝箱”,胡适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沈从文毫不隐瞒他的倾向。他写信给胡适,主张“把一部分抽出莫全交给徽因”,因为他认为箱子里的某些内容,特别是涉及到陆小曼的日记,“不大适宜于送徽因看”。他提到徐志摩曾经对他说过,最适宜保管这个箱子的是凌叔华。尽管他提议由凌叔华保管箱子是出于对徐志摩遗愿的尊重,但不可否认,那时的他更倾向凌叔华。
与徐志摩相熟得很,沈从文自然知道凌叔华和林徽因在徐志摩心目中的不同位置,徐志摩只是把凌叔华当作“理想的通信员”的,别无他想,而林徽因则是他认定的“惟一灵魂之伴侣”,他因此不惜与发妻张幼仪离婚,骑着“拐腿瞎马”从英伦一路追爱到国内。即便林徽因与梁思成已经有了婚约,徐志摩也不肯放弃,仍然执迷不返,誓将温清浪漫进行到底。
林徽因
为林徽因两肋插刀
沈从文从上海到北平不久,1931年6月19日,徐志摩到达园去看他,然后带他一同去西山探望病中的林徽因;两个月后,沈从文经徐志摩介绍准备到青岛去,临行前,他俩在胡适家的楼上,又深谈了一次,谈得多是家庭生活的苦恼:徐志摩一方面爱着陆小曼,一方面又难以割舍对林徽因的感情。徐志摩如此深情,不可能不影响到沈从文对林徽因的印象。
起初,沈从文在林徽因面前是腼腆的,连想向林徽因求一幅画也不敢,还请徐志摩代求。徐志摩意外坠机后,求画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两人真正开始频繁交往是在沈从文去过青岛又返回北京后开始的。当时,他应杨振声之邀编辑《大公报·文艺副刊》,而编委会成员中,除了朱自清、周作人、邓以蛰以外,还有林徽因。“副刊”的创刊词是林徽因写的《惟其是脆嫩》。
这给了他们更多接触的机会,沈从文也顺理成章地成为林徽因“太太的客厅”中的常客。钱钟书写于1945年的小说《猫》嘲弄了“太太沙龙”里的一帮无聊的文人,有心人很轻易地在文中看到徐志摩、沈从文的影子。而那“太太”自然就是林徽因了。费正清说过,林徽因是喜欢热闹,喜欢被人称羡的。“太太的客厅”满足了她对热闹的追求,她以很难用语言表达的非一般的魔力使自己永远成为“客厅”的中心和焦点,也总是能够使旁人为她两肋插刀。
将林徽因的许多作品发表在《文艺副刊》上的沈从文越来越被她的“绝顶聪明”所吸引。她的一篇小诗《别丢掉》引来梁实秋的批评,理由是“晦涩难懂”,沈从文很不以为然,还致信胡适,强调“徽因的那首诗很明白,……大家都懂,都不觉得‘不通’”,他甚至让胡适转告梁实秋,让他以后不要写这样的文章,他直言不讳地说,“那文章却实在写的不大好”。他所认为的“不大好”,并非通常意义上的不大好,而只是表达他与梁实秋观点的不一致。当朱自清的反批评文章《解诗》交到沈从文手上时,他当即发排在《文艺副刊》上。显然他很赞同朱自清的观点,说那是 “一首理想的爱情的诗”。不论林徽因的《别丢掉》是“难懂的”,还是“理想的”,沈从文截然不同的好恶实则透露出他对林徽因这个人的偏向。
与徐志摩交好,同是新月人,沈从文与林徽因不可能不存相同的文艺志趣:自由、独立、优雅、高贵、浪漫、温情、宽容、理性、人性、美;他们也有共同的不喜欢的人,比如梁实秋、冰心。和钱钟书的《猫》相似,冰心的一篇《我们太太的客厅》也将聚集在“客厅”中的各色人等看作是虚伪的、虚荣的、虚幻的,这自然引来林徽因的不满。一个著名的传说是,她从山西回北平托人送了一坛醋给冰心。抗战期间,两个女人都在昆明,住处相距不远,却从不往来。沈从文在课堂上虽然对学生也说过冰心的好话,比如赞赏冰心的文章有“毁不掉的青春的魔力”(洪放《沈从文先生堂上》),但好话不多,他曾直言,“她则永远写不出家庭亲子爱以外”(沈从文《致王际真信》);他还讥讽她参政“实因走内线,与宋美龄攀同学”(沈从文《致施蛰存信》)。不排除这是他的真心话,但似乎也有为林徽因“报仇”的意思。
1934年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达园合影
爱与喜欢是两种不同的感情
美国汉学家费慰梅说林徽因给了沈从文“母亲般的关怀”。其实林徽因比沈从文还小两岁,当然费慰梅不是指年龄,而是指林徽因以她无限的理解、同情、宽容帮助沈从文从婚外情中解脱了出来。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时,林徽因和梁思成送了锦缎百子图罩单作为贺礼;沈从文陷于婚外情难以自拔时,他把林徽因当作唯一能够坦露心事的对象。这并非说明他与她的感情超越了朋友的界限,正如惦记了林徽因一生的金岳霖所说“爱与喜欢是两种不同的感情或感觉”(金岳霖《口述回忆录》)。如果那时徐志摩还活着,相信沈从文一定会找他排遣。除了徐志摩,还有谁会比林徽因更感情细腻丰富,更善解人意,更长于怜惜?
从林徽因得知沈从文的婚外情后写给费慰梅的一封信看,她的确是懂得沈从文的。在她的笔下,沈从文是安静的、多情的、坚毅的天才小说家;她把他像一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一样陷入情感纠葛理解为“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的反”,因为如此,他才“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她甚至提到沈从文找她诉苦那天,“竟是那么的迷人和讨人喜欢”—这样的评价显示出她是喜欢他的,在平时的交往中,沈从文一定是能够感受到她的“喜欢”的。没有人会对这样的喜欢无动于衷,他必然用喜欢回报喜欢。
尽管他多情,但他分得清喜欢与爱的界限,林徽因的喜欢更多地让他体会到温暖和理解,安全感又使他将她视为无话不可谈,无秘密可藏的知己。在她的博学多才、能言善道面前,他情愿做一个虔诚的倾听者。施蛰存回忆他们在昆明时,大家坐在稻草墩上:“林徽因会海阔天空的谈文学,谈人生,谈时事,谈昆明印象。从文还是眯着眼,笑着听。”(施蛰存《滇云浦雨话从文》)
晚年的沈从文和张兆和
他们把挂念惦记埋藏在了心底
1949年初,政治形势突变,沈从文被封“桃红色作家”,精神处于崩溃边缘。为帮助他缓解压力,在梁思成、程应镠的极力邀请下,沈从文被他们接到清华园金岳霖家,白天在金家的书房看书写字,饭点时到梁思成和林徽因家吃饭。饭后,他们陪他聊天;下午,他们陪他喝茶吃点心;晚上,他们陪他散步。当时,林徽因气喘病发作,也在休养,但她不顾体虚,不但负责沈从文的一日三餐,还细心地为他预备安眠药,又强迫他每晚睡前喝一杯牛奶。听说他仍睡得不好,她又换了一种安眠药,嘱咐金岳霖按时给他服用。从疲惫倦怠精神紧张到愉快开朗心情放松,沈从文只用了一个星期,林徽因功不可没。两人的友情,连夫人张兆和都忍不住感叹“难得”。(张兆和《复沈从文信》)
但友情只能缓解病症,往往不能消除病根,沈从文在劫难逃,终究要到鬼门关去走一遭。而林徽因先被聘为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后又被特邀参加全国政协会议,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又参与人民英雄纪念碑和国徽的设计,这并非只是学以致用的问题,更是一种政治待遇。相比林徽因的春风得意,自杀获救后的沈从文从此在文坛消失,时时被失意之感纠缠。人际关系常因彼此境遇出现反差而生变,连夫妻都不能例外,更何况朋友之间。所以在沈从文的书信和日记里,再也找不到“林徽因”的名字就不奇怪了。或许,他们把挂念惦记埋藏在了心底。
林徽因早沈从文三十三年去世,不见沈从文对老友去世的反应。但他显然并未忘了她,他称她是《边城》“最好的读者之一”。这也难怪,林徽因最喜欢沈从文的《边城》,病榻上也在跟人谈《边城》,她说:“这才是小说!”晚年,沈从文回顾过往,仍然把梁思成和林徽因当作他一生最好的朋友。在他去世前三年,林徽因的《林徽因诗集》出版,内封上的书名,是沈从文的手迹。这是出版社馈赠给他的一个向昔友致意的机会,也是沈从文与林徽因友情的最后见证。
(编辑:郑娜)